不再是公主

關於轉學的對話持續了一周。

如姜小貞預料的,她爸媽不同意她去公立校。

她在何玉的幫助下,說出自己想要轉學的那一刻起,鋪天蓋地朝她壓來了,父母的自責。

看得見的,是抹眼淚的媽媽;爸爸不斷打來電話,他誇下海口,說錢的事他想辦法。

不是直接看見的,來自於物質上的補償。

用借的錢買的大魚大肉,只給她一個人吃的;用借的錢買的新裙子新發卡;他們小心翼翼地詢問她,現在的學生們喜歡什麽禮物。

姜小貞眼裏一片烏沉沉的黑。

無法傳達的訴求;心中試圖痊愈卻又被劃破的傷口,反反復復地發作。

下一周是期末考,再不去學校不行了——所有人都知道的,包括姜小貞。

家人使盡渾身解數對她好,哄她說服她。

沉默,是她豎起的反擊的墻,在軟磨硬泡之中,那墻越築越高。

姜小貞不吃她媽媽買的東西,不穿衣櫃裏的公主裙,不接她爸爸的電話。面對她媽媽的哭泣,她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將自己封閉起來。

一周快要結束的時候,徐美茵將姜小貞書包裏那兩張表格拿出來。

她坐在一言不發的女兒身邊,和遠方的姜元打電話。

“小珍肯定是想在這個學校上學的,她書包裏有轉班申請表和學生會幹部申請表,如果不是催債的人拿走我們的錢,她現在上學還上得好好的。”

姜小貞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啃得最外層破了皮。

“是啊,”姜元附和道:“我們借到錢了,小珍可以繼續讀書。別聽何玉說的,轉學公立校那些的。要公立校真的好,他自己怎麽不去讀呢?”

能嘗到嘴裏的血腥味,手指又麻又痛,她知道,有些話即便是最親近的家人也不能說,因為它一旦說出口,便是永久的傷口。

可是,太辛苦了。

姜小貞沒有辦法忍下去了。

喉嚨幹幹的,她很久沒有開口。一發聲,嗓子是啞的,調子是碎的。

她問父母:“你們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嗎?”

徐美茵看向她,電話的另一頭也陷入了一片寂靜。

“你們不知道,”姜小貞說:“因為長時間以來,你們只給我,你們認為好的。你們沒問過我,我要的是什麽。”

“是我要在這個學校上學,還是你們想要我在這個學校上學?”

“是我要穿公主裙,還是你們想我要穿公主裙?”

“是我要吃那些我們吃不起的好東西,還是你們想要我吃?”

“我說要轉學,你們曲解為,我是擔心家裏沒錢。我說不用再買裙子,你們曲解為,我是為家裏省錢割舍自己喜歡的東西。我說不吃那些東西了,你們覺得我故意餓著自己,怕你們花錢。”

“其實我沒那麽需要的,上學、打扮、吃住,那些表面的東西。可你們千辛萬苦為我創造了這些,你們希望我享受它。如果我表現出我不需要的話,我感到愧對你們的付出,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爸、媽,究竟一直以來,介意家裏沒有錢的人是我,還是你們?”

徐美茵又一次開始流淚了。

不過這一次,她的眼淚沒有堵住姜小貞的嘴。她硬著心腸,要把想講的話一次性說完。

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姜小貞明白聽到那些話,她的父母注定要難過。只是,他們一家三口,已經逃避了這麽多年,無法再逃避下去了,他們得一起去面對這個的難看場面,甚至她,包括她。

“你們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高級的私立校的學費,你們要我回去讀書。我怎麽讀啊?我滿腦子想的事情是,等我們被家具店的老板趕出去,接下來要住哪?欠的錢要怎麽還?下次被催債,錢從哪裏來?”

姜元長嘆一口氣:“小珍啊,這些不是你管的事情。”

“爸爸,”姜小貞打斷他:“光是一句‘不是你管’,就能把我從我們家的困難中摘出去嗎?”

“你們從來不告訴我,我們家欠了多少錢,那是一個多大的數字。因為你們覺得我小,我不應該為家裏操心,你們希望我還是從前的小公主。”

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姜小貞摸到濕乎乎的淚水。

她不願意哭的,還是不小心哭了。

“我不可避免地去想這些啊,爸爸媽媽。我們住的地方沒有廁所,我和媽媽要走去幾百米的公用廁所;我們沒有廚房,媽媽吃不飽,我聽到她肚子叫;我們沒有淋浴間,每次洗澡都要用燒好的熱水兌自來水,搓澡時候,水不能濺出來,會弄濕房間的地板。我不可避免擔驚受怕,當我看到催債的人來,把你們按在地上打;我不可避免感到自己格格不入,當學校的同學們談論他們優越的生活,花錢的時候眼睛眨也不眨。”

徐美茵捧著女兒的臉,心疼極了:“說到底還是怪沒有錢呀,有錢的話,我家女兒不會遭這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