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摧毀

已經下獄的崔相得知此事時臉色煞白,他太了解隆慶帝了,知道他這是借機發難,仿照著便是他最崇拜的太祖,不僅要自己全家性命,還要將自己和黨羽們給死死得釘在叛國這根恥辱柱上。

對於文人來說,最痛苦的不是抄家滅族,畢竟那是暴君所為,他們的錚錚鐵骨依舊可以讓他們流芳千古,為世人稱頌,最讓他們痛苦的是抽掉他們的“脊椎”,從精神上壓垮他們,讓他們活著的時候就嘗到千夫所指的痛苦,讓他們全家闔族都在這世上擡不起頭。

從肉體上摧毀一個人不算本事,從精神上徹底摧毀一個人那才了不起。

而這一招正是蕭氏最擅長的,確切地說這是太祖時期慣用的手段,蕭晟當年依靠文人治國,但同時又對他們充滿了忌憚,為了保住自己仁君的形象,他很少殘殺大臣,甚至連株連滅族都很少。

但每一次都是他親自下場同那些文官辯駁,歷數他們的罪狀,發動闔朝上下批駁他們,從他們的思想根源上羞辱他們,逼迫他們的門生故舊與他們恩斷義絕,再將他們臉上刺上字,貶為平民遣送回鄉,發動那些鄉鄰農人三不五時地羞辱他們……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太祖時候,有不少惡了太祖的文官,不堪受辱,闔族自盡,以為這樣能保自己一世清名,誰知便是如此,太祖也不肯放過他們,將他們收在一處葬了,墳前立一處碑,上書“罪人冢”三字,再立一跪地銅像,讓他們受百世萬人唾棄。

每回做這種事的時候,太祖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詔書上必先假惺惺表示一番自個兒的痛苦和惋惜,再誇贊自己如何仁厚,不忍傷害他們的性命,最後再怒斥這些文官的罪狀,這些詔書頒布之後,他還下令各州縣派人到各村鎮朗讀詔書,使萬民知曉。

在鄉民眼中,太祖是了不得的仁厚之君,那些犯人辜負了這樣的明君,真真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文官們卻是有苦難言,他們不過是與太祖政見不同,勸諫了太祖而已,怎麽就能同大忤逆叛國扯上關系?彼時那些文官們個個戰戰兢兢,活得如鵪鶉一般,尤其是後期,鮮少違背太祖的旨意。

程錦深深懷疑,蕭晟對文官這種帶著歇斯底裏的奇怪惡意,同文定年有著很大的關系,他把他當年在文定年身上受的氣,一股腦的都傾瀉給了那些文官。

太祖之後的幾位皇帝都短命,而且可以算是真正的仁懦,對文官們十分尊重,從那時候開始,文官們才開始真正把持朝政。

隆慶帝自小便對這位祖爺爺十分傾慕,對太祖本紀更是愛不釋手的,又受文官挾制多年,對他們尤其是對崔相的恨意,同太祖當年如出一轍,雖然羽翼未豐,但對他祖爺爺的那些手段已是躍躍欲試。

崔相和隆慶帝相處這麽多年,哪裏看不出這位少年天子的意圖,一方面欣慰天子已經長成,另一方面又為自己要成為他第一塊試刀石而痛苦唏噓。

在此事剛出的時候,他的小兒子崔十三便自縛前往大理寺請罪,他也跪在金殿之上請罪,他知道自己的罪名並不重,只想著能用自己低微的態度,換得隆慶帝的憐憫,他也願意放手權勢,只盼著能保全自己一家,安然返鄉即可,太過戀棧權力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

從這個方面來說,崔相也算是識時務了,只可惜隆慶帝不是什麽仁厚心軟的人,從來就沒打算放過他,他下獄之後,這個平時總是“相爺”“相爺”叫個沒完的帝王一次都沒來看過他,盡管天牢裏的獄卒始終以禮相待,但他卻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他自己是嫌犯,不好出面辯駁,便使了門生故舊在朝上苦諫,求隆慶帝給他留最後一絲顏面,這麽多年於朝廷也算是有功,功過相抵,索性將他革職了事,他願意終身都不再踏入京城半路。

而崔府的那位已經同隆慶帝定了親,但尚未過門的姑娘,往宮裏遞了牌子求見程太後,想著伏低做小地求程太後勸隆慶帝放家人一馬。

程太後審視著這個跪在自己面前,態度卑微而恭順,卻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清高傲然的姑娘,模樣雖是笑著的,笑容裏卻沒多少溫度。

她貴為太後,卻出身低微,最恨的便是這些出身高貴的世家女,覺得她們一個個都看不起自己。

崔氏女走了之後,她對自己身邊的宮人道,“到底是崔相的孫女,教養得極好,便是在這個時候骨子裏還有股不服輸的氣度。”

這話不知怎的就傳了出去,三天之後,崔氏女投繯自盡,崔家人不敢張揚,只說這位未來的皇後得了急病沒了。

聽得消息的時候,隆慶帝眉頭一松,雖沒有言語,但唇角卻微微上揚,這麽多年壓在頭頂的大石頭總算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