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紀事之我主沉浮 第四卷 萬葉千聲皆是恨 第三十二章 無期從此別

宣德十年春正月初一,原本是舉國上下歡度正旦佳節的日子,而自十幾天前即身染重疾的朱瞻基卻未能在期盼中龍體康復參加朝賀盛典,兩壇祭祀等重大活動都是傳免或遣官代行。

皇上行將不起的傳聞,在皇宮內外不脛而走,上至文武百官下達黎民庶士皆人心惶惶。

乾清宮西暖閣樓下正廳剔紅夔龍捧壽紋寶座上,朱瞻基身著便服倚著厚厚的靠枕勉強而坐,龍案對面大紅地毯上齊刷刷跪著的皆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大臣,兩旁十二張雕漆座椅上放著紅錦閃緞坐墊,可是卻無人敢坐。

“去,請皇後和太子過來!”朱瞻基強打著精神與群臣交代之後,命內侍將皇後與太子請至殿中。

不滿八歲的皇太子朱祁鎮穿著明黃色的盤領窄袖繡著金龍的錦袍,腰以金玉琥珀透犀束帶,束發於頂帶著小小的二龍戲珠金冠步入殿中,看著跪在地上面露悲色的眾大臣,怔怔地止了步子,沖著朱瞻基怯懦地喊了一聲:“父皇!”“祁鎮,過來,到父皇身邊來!”朱瞻基沖他招了招手,目光中滿是父親的慈愛與寵溺。

朱祁鎮快步走到朱瞻基身旁,朱瞻基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又指了指身側的紫檀藤心圈椅,“皇後也坐。”若微沒有穿著皇後的正式禮服,只是換了件雲鳳織錦鑲金邊的宮緞長褂,下身著湘羅黃裙,長裙曳地,風姿綽約,高綰的流雲髻上除了一支金鳳釵就再無其他,長長的珠飾隨著她輕移蓮步而在鬢間顫顫搖曳,就像她此時的心境飄忽不定。

坐在朱瞻基身旁的圈椅中,卻不忍去看那對依依相守的父子,眼角邊是想掩又無從掩飾的落寞與淒涼,只得垂首看著地上的大紅地毯,怔怔地愣著神兒。

“朕今日於乾清宮,命太子和皇後與諸臣相見,當面托孤。”朱瞻基一語過後,忍不住輕咳起來。

“皇上!”眾臣皆驚。

楊榮伏身說道:“皇上春秋鼎盛,偶感微恙,只要妥為調理自會康健,萬萬不可出此危言!”“是啊,楊大人所言極是!”眾卿附和。

朱瞻基搖了搖頭,“範弘,代朕宣旨!”“是!”秉筆太監範弘從龍案上拿起一道聖旨展開誦讀,“朕蒙上天眷佑,得皇祖厚愛,受仁宗昭皇帝付托,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登基,君臨天下已近十年。自禦極以來,夙夜孜孜,勤求治理,雖不敢比成祖文皇帝之開疆神功,仁宗昭皇帝之賢明聖德,然愛護百姓之心,無一時不切於寤寐,無一事不竭其周詳。現身染重疾、自知不愈,特立此詔。皇太子祁鎮,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即皇帝位。皇帝尚在幼沖之年,故特命大學士楊榮、楊士奇、楊傅、吏部尚書騫義、禮部尚書胡瀠、大理寺卿許彬為顧問大臣,眾卿務盡心相佐。國家重務白皇太後。”聖旨讀完,大臣們叩謝皇恩,而楊榮等人卻在躊躇間不敢領旨。

楊傅為人最是嚴謹,端正身姿鄭重叩首之後肅然問道:“還請皇上明示,‘國家重務白皇太後’一句,指的是仁壽宮的太後,還是當今皇後?”朱瞻基點了點頭,指著若微說道:“傅卿問得好,是朕疏忽了。皇後自幼齡入宮,跟在朕身邊已有二十五年,皇後機敏善斷博古通達,是朕後宮的賢臣謀士,以後軍國政務遇有難決之事,須入內回稟奏請皇後旨意後方可施行!現在稱皇後,太子即位後,即是太後。”從始至終,若微不發一語,她只是靜靜地盯著眼前的一方紅毯,覺得那般耀眼炫目讓人不能寧神,無端地心亂如麻。

“去吧,隨皇太子於文華殿,接受百官朝拜!”朱瞻基仿佛很累了,他身子向後微微一仰,靠在椅中,閉上了眼睛。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曾經每天不知要聽到多少次的三呼萬歲之聲,但是在今天,若微覺得是那樣刺耳,那樣痛心。

看著顧命大臣簇擁著朱祁鎮出了乾清宮,向文華殿走去,她突然抑制不住抽泣了起來。

“哭什麽?都快是太後了,怎麽還像個孩子!”朱瞻基氣力不足帶著顫音說道,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安慰。

“我不要做太後!”若微從椅子上滑落下來,跪在朱瞻基身邊,把頭伏在他的腿上。

此時再也不用強裝鎮定保持所謂的儀態,任由眼淚肆意流淌在他的龍袍當中。

“好了,好了,不哭!”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背,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小妹妹,“朕都安排妥了,外有托孤大臣,內有金英、王謹、範弘、阮浪,他們幾個都是靠得住的。朕把三支錦衣衛分別交由顏青、李誠、繼宗統領,都是你的親信。自可放心。”若微面上一片晶瑩,雙肩微微抖動,哽咽道:“這樣的重擔,若微哪裏承受得起?”“顧命六臣中,騫義簡重善謀,楊榮明達有為,楊士奇博古守正,胡瀠含弘善斷。以後朝中之事涉及人才,則多從騫義;事涉軍旅,則多從楊榮;事涉禮儀制度,則多從士奇。胡瀠與許彬則用以鉗制三楊。如此,也算妥當。”朱瞻基伸手輕輕托起若微的臉,用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朕這一生,最怕的就是若微的眼淚,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會把你弄哭了!”“瞻基!”若微緊緊地依在他的懷裏,“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跟你慪氣,你又怎麽會去招惹那個郭愛?不去看她跳舞,也就不會為她品笛,也就不會中毒……”“噓!”朱瞻基把手指輕輕抵在她的唇上,臉上浮起淡極了的笑容,那神情要多溫和就有多溫和,仿佛這一生一世的寵愛與柔情都匯集在這一刻,全都在此時呈獻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