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縷香煙從銅鶴尖細的喙中裊裊飄出,悠悠蕩蕩四散空中,香霧繚繞間,李誡只看到溫鈞竹的背影,聽聲音他似乎很激動,但具體說的什麽,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
領路的小內侍自去通稟,不多時,皇上就命他進去回話。
李誡整整衣服,上前俯身跪倒請安。
除了溫鈞竹,溫首輔也在。
“起來吧。”皇上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情好壞,“將濠州的事情說說。”
“是。”李誡下意識掃了眼溫鈞竹,見他臉頰有些紅腫,隱約可見大手印子,且眼瞼下頭還帶著血道子——這幅尊榮明顯是被人揍了!
李誡只看了一眼就若無其事地挪開目光,略清清嗓子,仔仔細細說起濠州掛名田的案子。
這些案宗上有詳盡的記錄,但他口才甚好,比手畫腳,侃侃而談,尤其是說到高孫兩家人命案子時,神態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講述的是抑揚頓挫、跌宕起伏,比說書還要精彩。
連伺候的小內侍都忍不住支起耳朵悄悄聽著。
說了小半個時辰,李誡已把舉子鬧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個清清楚楚,“事情大概齊就是這樣,罪臣當時想,普通人家供出個秀才不容易,能出個舉人更是要靠鄉鄰族親的扶持,掛名田於法不容,於情倒是說得過去,本不想過多追究。”
他頓了頓,睃了眼溫鈞竹,“但高孫兩家的案子給罪臣提了醒兒——這個口子不能松!鄉下人把一畝地看得比天還大,要他的地,就是要他的命!若有人借著掛名田的名義,蒙騙農戶強占田地,一旦形成風氣……罪臣簡直不敢想會有什麽後果。”
溫鈞竹冷冷道:“他們難道不會告狀?官府自會替他們做主!”
李誡笑了下,“溫大人是金貴人,來往的也都是金貴人,成日介作詩寫文章,下頭的事兒怕是不大清楚。讀書人做官,官身連著的就是同窗老師,自己審自己,能審清楚嗎?”
“溫某不是五谷不分四體不勤之人,民間疾苦也曉得幾分。”溫鈞竹黑著臉說,“但我輩讀書人秉承孔孟之道,心術不正的畢竟是極少數,李大人未免以偏概全了。”
李誡又是一笑,沒有反駁。
溫首輔卻聽出點兒東西來,再聯想到李誡的請罪折子,這分明是在暗指他們結黨連群!
他不禁擡頭看向皇上。
皇上臉色很是平和,“溫探花說的不錯,作奸犯科的畢竟是少數。李誡,你手段過激,錯了就是錯了,不要找理由。”
李誡忙跪下認錯。
溫鈞竹以為皇上要發落李誡,一陣暗自竊喜,卻聽父親道:“皇上息怒,李大人雖有不妥之處,太過急功近利,但本心還是好的。老臣以為略做懲戒即可,罰他給天下的讀書人賠個禮也就算了。”
這話聽上去是在為李誡開脫,但輕描淡寫的一句“給讀書人認錯”,就讓李誡在科舉出身的官員士紳面前,永遠都是矮人一頭。
且,這相當於變相承認掛名田的合法性。
但溫家世代書香門第,溫首輔隱隱為清流之首,若是拒絕,那些書生說不定反應更激烈。
李誡不由在心裏罵了句老匹夫,他不願吃這個暗虧,攢眉暗自思索間,忽冒出個主意,遂點頭笑道:“溫相國果然手段高明,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明兒個一早,罪臣去文廟給孔老夫子賠禮去。”
“呃……”溫首輔打了個頓兒,向孔聖人認錯,絕對沒有問題,但他覺得哪裏好像不對,慢慢道,“文廟和國子監相鄰,不如讓國子監的學生們一同去,翰林院也可過去,讓他們感受下李大人的誠意,化幹戈為玉帛,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皇上頷首道:“可以,這事交與溫愛卿。”
他上下打量了李誡一眼,忽笑道:“沒想到這衣服你穿著還挺合身,人也精神了,明天就穿著這身衣服去吧。”
李誡應了,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極其普通的玄色衣服,連道花紋也沒有。
溫家父子的目光也投過來。
袁福兒笑呵呵地給他們解惑,“這身衣服是皇上年輕時候的舊衣。”說完,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瞧老奴這張嘴,皇上現今也年輕著呢。”
且不說李誡是什麽反應,溫家父子內心已是掀起驚天巨浪。
能穿皇上的舊衣,便是幾個皇子都沒有這般的待遇!
這個李誡,當真是聖眷隆重。
溫鈞竹像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滿腔的火焰都熄滅了。
溫首輔到底見多識廣,面上絲毫沒有異樣,還笑呵呵道:“後生可畏啊,老臣回去只怕要喝一缸醋。”
皇上哈哈笑道:“朕就是給愛卿舊衣,你也穿不下。李誡,光向孔聖人磕頭不行,你還得給朕多念書。離京前朕命你跟媳婦兒識字,你有沒有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