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凡事總有意外。

我跟信王說得好好的,第二天一早起來,卻出了點岔子——昨日我掉進水池裏,渾身濕透又吹了冷風,姜湯熱水也沒能驅盡寒意,早上醒來發現咽喉腫痛說不出話,還開始咳嗽。

不說話尚能以筆代替,咳嗽該如何是好?明晚我還要躲在簾子後頭伺探群臣,萬一沒忍住發出點聲音,不就叫人發現了?

陛下聽說我是為了救落水的三皇子才感染風寒,也不好苛責我,只罰了三皇子身邊的近侍,命太醫盡力為我診治。

三皇子倒是一點事沒有,臉色反比昨天見時紅潤了,帶著兩名內侍,捧了一堆禮物來看我:“父皇說,讓我來……來向你道謝。”

他馬上又辯解:“可不代表我就原諒你了!一碼歸一碼!是父皇逼我來的!”

他還在心裏補充:「我也不想娶你!你太老了!」

我還是頭一次被人嫌棄太老,給我氣得夠嗆,想起自己好像也在虞重銳面前說過這種討打的話。我只比三皇子大五歲,他可大我十歲呢。

我正在喝藥,把藥碗放下遣退左右,啞著嗓子問他:“你父皇知道是你跟我扭打才掉下去的嗎?”

他搖搖頭,又有點猶豫,拿捏不準的樣子。

“不要讓他知道,”我對他說,“也別讓他看出來,你還為你母親忿忿不平。”

“舅舅也是這麽說的,還不許我悼念她……”三皇子囁嚅道,“可是母親含辛茹苦生我養我,撫育之恩重於天,怎麽能說忘就忘呢?”

我想勸勸他,但嗓子實在疼得厲害,多說一個字都困難,只能對他擺擺手:“自己回去想吧。”

“那我走了,父皇若是問起來,你要說我已經來看望過了。”小屁孩梗著脖子轉過身,臨走還不忘回頭瞅了一眼桌上的藥碗,“你可別怕苦不吃藥啊!”

你以為我是小孩嗎,還怕苦不吃藥?

怕苦不肯吃藥的大人,也不是沒有。公主說他受傷告假了,傷勢想必不輕,這段日子得天天在家吃苦藥吧?明日的中元祭典,他大約也無法出席。

陛下很信任看重虞重銳,我曾經看到他在心裏斥罵朝臣:“若是人人都能像重銳一樣把心思放在實事上,而不是爭權奪勢黨同伐異,朕也不用白操這麽多心!”

如果單論是否有勤政愛民的意願,陛下或許不能算是一名昏君或者暴君,只是當皇帝這件事太復雜太難了,不是你想當好,就一定做得好的。

太醫給我開了鎮咳的藥,一天三頓加大劑量,吃了兩天總算把咳嗽暫時壓制住了,嗓子也能輕聲說話了。我怕有閃失,換了宮女的衣服躲在簾後暗處,只需擋住臉即可。

七月十五中元節,百鬼夜行。

朝堂之上的爭鬥暗流,亦不遑多讓。

上回陛下宴請的都是些領虛銜勛爵的老臣,不乏德高望重品行模範者,人數不多,雖然也有人懷著些私心小九九,場面還不算太誇張;但是今日,這些人手握重權,彼此利益鉤攪,派系林立,敵我難分,簡直就是亂鬥搏殺。

我第一次直面理解,什麽叫官場如戰場。

在我眼裏,這就是血肉橫飛的戰場。人多聚集處所見的修羅地獄場面,在這裏愈發酷烈。一般的惡人或許只想害一兩個人,而這裏動輒就會殺別人全家,甚至朋黨下屬連根拔起,成百上千的人頭落地。

相比之下,因為痛恨對方而親自上去扇耳光肉搏單打獨鬥的,甚至可以算得上光明磊落、清新可愛了。

我還看到了祖父,他在這裏完全算不上心思惡劣。他只是沾沾自喜,家裏兩個孫女,一個嫁信王,一個嫁三皇子,將來不管誰登基,他的國公之位都是穩穩的,賀家都有享不完的富貴;一會兒若爭論起來,但作壁上觀,囫圇過去即可,不必下場跟他們攪和。

“墨金”也受不了這樣密集蓬勃的張揚惡意,在我心口掙紮翻騰。血氣上湧,我有點承受不住,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肺氣咳喘好像又跟著活泛起來。

我閉眼捂住嘴稍稍休息了一會兒,逼自己繼續定睛去分辨。我不但要理清楚眼前紛亂血腥的畫面分屬於哪些人,還要記住他們的模樣官階,和互相之間錯綜復雜、層層嵌套的關系。

忽然間,眼前淩亂的景象頓住了,仿佛時間凍結停止。有的人悄悄抹去了念頭,畫面倏然消失;有的則像中了定身術,刀槍劍戟都舉在半空。

我順著他們的視線轉頭望去,虞重銳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的傷勢還沒全好,右手托著自己左邊手肘,走路的姿勢也略顯遲緩僵直。他走進來時,仿佛身周有一層無形的護盾,從刀山血海中分出一條路來。

他的心裏什麽也沒有。別處皆是煉獄,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是清凈人間。

我忽然領悟到,為什麽長禦一死,姑姑就不想再活了。如果哪天這世間沒有了虞重銳,那我對它也不會再有任何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