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一向睡得很好,夜裏卻毫無緣由地突然醒了。夏初六月的夜裏,錦被也並不薄,身上卻是冷的。

我往紗櫥外踏床上一看,紜香不在,夜間伺候我就寢的仆婦也回自己屋了。說起來今日在劉夫人園子裏和紜香走散,午後就一直沒有見著她,難道這郊外路生,她找不回來了?

我把被衾裹緊,覺得暖和了些,這一鬧騰卻再也睡不著了。城郊聽不到譙樓打更,也不知現在什麽時辰。

窗外看不到月亮,星子半明半昧,微光透過窗欞灑在床前地下,青磚上像蒙了薄薄一層霜。

我躺在榻上琢磨著,不知紜香是不是滯留在劉夫人家,明晨天亮了就派人去把她接回來;萬一她是在外面走失,正好樊增在瀾園,他老家就在附近,對這片定然熟悉,不如讓他去英雄救美;樊增因為在街上打架誤事,弄丟了采買的車馬銀兩,被貶到別苑來,都是受了我的連累,回頭我得想個法子補償他。

想的最多的還是姑姑和長禦。晚間我想和姑姑一起睡,她說白天受了風寒有點咳嗽,怕把病氣過給我,我跟她撒嬌說我血氣旺正好給姑姑暖手腳,她也沒有答應。

我放心不下她,擔心她的風寒嚴不嚴重,又怕生病只是她推脫的借口,因為她看起來心事很重。回房前她還摸著我的頭發說:“瑤瑤,你從小沒有父母,倘若以後我也不能照顧你了,你一個人該怎麽辦呢?”

我當時怎麽回答的?“那不還有祖父、三嬸和那麽多兄弟親戚嗎?而且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別人照顧,以後應當換我來照顧祖父和姑姑。”

現在想來,她的話怎麽好像有點怪怪的?

我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去隔壁院子看看。我一個人睡都凍醒了,姑姑總不忍心不收留我了吧?

我掀開被子從榻上跳下來,飛快地跑到衣架前把外衣披上,還是凍得打了個哆嗦。都已經六月了,為什麽還這麽冷?

打開門外頭夜露寒氣就更重了。姑姑住的院子和我這邊隔著荷塘,繞塘而行有些遠,我尋思不如從水上的九曲廊橋穿過去,能省不少路,少挨會兒凍。

這個時節的荷葉已經長出水面,高高低低影影綽綽,荷塘上黑黢黢的一片,風一吹暗影搖曳,像蟄伏的巨獸睡夢中翻身。夜裏起了霧,潮濕冰涼的水氣一個勁地往衣服底下鉆,我覺得後背全是涼意。瀾園人少樹多,夜深人靜鮮見燈火,四周一片寂靜,只時不時冒出幾聲寒鴉突兀的叫聲,倒把我嚇了一跳。

我有點害怕,走到一半想回頭,但回去屋裏也是又黑又冷沒有人。一彎眉毛似的新月掛在西邊樹梢,尚不及廊橋中間水榭檐下的燈籠明亮,視野所及僅有那一處亮著,還是快走幾步去那邊好了。

待我走到水榭近前,稍稍能看清,我就更懊悔了——水榭的石桌旁好像有人。

半夜三更的,誰會不聲不響坐在這水中的石桌邊?聽說臨水陰氣重易鬧鬼,不會是被我碰到了水鬼吧?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世上哪有鬼怪,別自己嚇自己,阿彌陀佛。

我拍了拍胸口,壯起膽子揚聲道:“誰在那邊?”

沒有動靜。那人趴在石桌上,裙幅曳地,好像是個女子。

夜裏跑到水榭裏來乘涼,不小心睡著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幾步,借著檐下燈籠一點微光,認出她身上正是日間我給姑姑披的那件湖水綠的蜀錦披風。

我頓時松了口氣,想想自己被嚇得不輕,不由嗔怪道:“姑姑,原來是你呀。你怎麽半夜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叫你也不應。”

她背對我趴著一動不動,看來睡熟了。

真是的,白天已經受了寒,夜裏還貪涼睡在外頭,病情加重怎麽辦?沒了長禦,姑姑變得這麽不愛惜自己了嗎?

長禦是江南水鄉人,人也是溫柔似水、潤物無聲。他好像與一切和水有關的事物都格外有緣,燕寧宮院子裏擺兩只大水缸,養出來的蓮花也繁茂嬌艷亭亭玉立,堪與禦花園的荷塘媲美。

姑姑是想長禦了吧,和我一樣睡不著,所以獨自跑到這荷塘中來追思緬懷他。

這麽一想我也覺得心裏酸酸的,不忍驚擾她,又怕她在石桌上睡久了當真要著涼生病,便放輕腳步繞到她面前去,打算小聲把她叫醒。

走到她側後方,腳底下好像踩到了什麽黏答答的東西糊住了鞋底,地下背光也看不清,只見這片地面好像比那邊的石板顏色深。我蹲下去摸了摸,冷不防指尖一陣劇痛,好像被什麽東西咬了。

我痛得驚叫一聲,姑姑仍然沒醒。

壞了,不會是有蛇吧?

我舉著受傷的手跑到燈籠下一看,滿手的血。居然被咬得這麽嚴重!

——不對,如果只是手指被蛇咬一口,怎麽會掌心裏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