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怒

小丫鬟進來送茶,兩杯熱氣騰騰的六安茶香氣四溢,屋子裏的墨香味瞬間被壓了下去,陳鸞親自接過一杯送到陳申跟前,糯聲道:“爹,先飲杯茶吧,這六安茶還是上回鸞兒從小郡主那拿回來備著的,鸞兒記著爹爹就歡喜這味茶。”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這事本就是自己理虧,陳申只得壓著怒氣從喉間生硬地嗯了一聲接了過去,隨手就放回了案幾上,不滿之意任誰都看得出。

陳鸞嫩生生的掌心被熱茶燙得通紅一片,她將手往裏縮了縮,任由繡著海棠花樣式的寬大袖口遮了那礙眼的紅痕。

脆弱叫不關心自己的人見了,便成了一種狼狽,而這不是她想展現的。

陳申沒想著自己這個嫡女居然會出口拒絕,就著一口熱茶勉強壓抑住噴薄欲出的怒氣,他深深皺眉,耐著性子叮囑道:“下月末你便要入東宮,太子殿下與你也算自幼相知,你莫仗著幾分年少情誼胡亂耍性子。”

“另外……為父前陣子囑咐你的話可聽進去了?”

陳鸞那雙時時含著情蘊著霧的朦朧杏目一寸寸冷下來,最後又緩緩斂了翻湧的雲雨,歸於平靜,櫻唇輕啟道:“爹爹無需多說,為了鎮國公府的百年榮華,鸞兒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她是含著笑說出這番話的,輕飄飄幾句,卻叫陳申滿意地點了點頭,“鸞兒懂大局識大體。”

自小被他這樣耳提面令,再怎麽不識大體的人也該生出為家族犧牲的意識來了。

其實最叫陳鸞心寒的卻是,陳申在朝堂沉浮,明明知道一些什麽,卻還是將她推給了太子,而後盡心竭力為庶妹謀算,對她不聞不問,充做棄子。

拋開濃於骨血的親情不說,便是為了那聲叫了十幾年的爹,他怎麽能做到那個份上?

陳申心中的一口氣順了大半,終於正眼看站在自己跟前俏生生的嫡女,陳鸞長得像她娘,面若芙蕖眉目如畫,特別是那一雙漣漣含情杏目,一眼就似要溺在裏頭一般。

一想起陳鸞的娘,陳申心底就堵著一口氣,連帶著看自己嫡女,眼神也柔不起來。

那人已經死了,卻叫他無數個日夜都睡不安穩,心愛的人只能委屈做妾,十幾年過去也扶不了正,老太太也是一味偏寵嫡女,無數次打壓庶女,若他還不對那方好些,豈不是叫人寒心?

陳鸞一出生就是嫡女,十幾年的嬌寵無度,他自認沒有虧欠過什麽,若說有,那也只有這回……

如今八皇子與東宮之間的明爭暗鬥還沒出來個結果,龍椅上那位又眼看著撒手不管,這個時候,他不該貿然就將嫡女送入東宮的。

因為這意味著,他國公府明確表態站在太子的陣營裏。

可若是最後八皇子勝算高出太子,那就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人對被自己利用的人或多或少會有些許的虧欠感,陳申想到這事上頭,語氣也柔了下來,“你與鳶姐兒向來好得不分彼此,想來也是不落忍她隨隨便便許個尋常人家嫁過去的,是嗎?”

外頭屋檐下通著一條長廊,長廊上爬著一條條糾結彎曲的藤蔓,陽光照不到那廊子裏,常年森冷卻有風輕撫而過,陳鸞定定地瞧了幾眼,而後低頭勾唇笑,聲音清淩淩:“不知爹想將二妹妹配給哪般人家?”

她眸子裏滿是清澈的笑意,又因為那杯冒著氤氳熱氣的茶而蒙上一層灰黑的霧,似真似假,含糊不清。

陳鸞透明的指甲刮過茶盞壁上的青色花紋,見陳申久久沒有說話,柔聲細語地問:“爹對二妹妹多有疼惜憐愛,對她的婚事自然也是尤為上心,放眼京都的英雄俊傑,能入爹眼中的怕是沒有幾個。”

她挑眉回眸,嘴角隨意一勾便是魅惑撩人的模樣,一字一句吐露的卻蘊著不一樣的譏諷寒意,“建威將軍算一個。”

她頓了頓,而後莞然一笑:“八皇子殿下也算一個。”

她眼睜睜瞧著陳申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後化為沉沉的鐵青色,心底竟分不清是解氣多些還是漠然多些。

“胡鬧!這些話也是你一個姑娘家能說出口的?”陳申眉頭皺得死緊,顯老的臉上卻布滿了狐疑,一雙渾濁的眼死死地盯著陳鸞的神色,試圖看出什麽破綻來。

陳鸞轉過身去看那些掛在白墻上的紙畫,輕飄飄的繡擺拂過穩沉的黑木案幾,聽到了自己冷靜的聲音,“建威少將軍身邊還未有知心人,爹平日裏又對他多有誇贊,想來是有意送二妹妹入將軍府的。”

陳申嘴角動了動,而後有些疲憊地點頭,敷衍道:“爹確實有此想法,只是鎮國公府的庶女,到底配不上少將軍……”

“爹,此事您還是先與祖母商議吧,女兒做不得這個主。”

陳鸞笑著打斷他的話,同時也提醒著這個被枕邊風吹得昏了頭的男人,這府上,真正能做主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