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翌日,李恪昭率眾前往遂錦城東郊,無咎帶人在東城門外迎候。

昨日清晨大家在官渡碼頭下船入城後,無咎便留在城外,領手下一幹人等忙了通夜,於東郊青岡林籌備好十四名亡者的殯葬事宜。

此時歲行雲、司金枝、明秀、花福喜……甚至包括郁郁沉默近兩月的葉冉,生還者十九人,全數到場。

當初在西院朝夕共處的三十三人,死的活的,都在這裏了。

葬禮雖簡單,卻足夠莊嚴肅穆。

生者心頭沉重的悲傷已在月余行程中被消解,雖個個淚盈於睫,卻再無誰撕心慟哭。他們甚至欣慰帶笑。

因為李恪昭兌現了當初的諾言,親自手書悼詞,讓亡者有名有姓、以平民之身下葬。

在當世,奴籍者連人都不算,不過是主人名下會喘氣的物件。

他們這群人,原本與天底下所有奴籍者並無不同,命運無非就是勞作、伺候主人、被送給新主人。

左右一世渾渾噩噩,他們自己都不知為何生,便也無所謂為何死。

有的被拖去殉葬,這還不算差,至少還能得個入土為安。若因種種緣故意外死去,被往亂葬崗一扔,此生便如船過水無痕。

可當他們這群人遇到縉六公子這位新主人後,總算不同了。

他言而有信,一諾千金,讓他們有所盼,死有安頓,靠自己掙來了為人的體面。

逝者已矣,生者還會帶著遠景念想繼續前行,只因從此知為何而活。

站在人群最後的無咎唇角微揚,望著李恪昭的背影,輕聲道:“終有一日,這天地將大有不同。”

*****

畢竟無咎是大家的救命恩人,歲行雲記得當日正是無咎將自己背下山的。

可回來的路上她在艙中養傷,無咎也不曾在她跟前露面,她便一直未能尋到道謝的機會。

今日還是歲行雲真正親眼見到無咎的模樣。

無咎低聲自語時,歲行雲就在相隔不遠處。

再次聽到無咎的聲音,她總算能確定自己被救那時並非五感出了差錯,著實是無咎的嗓音雌雄難辨。

甚至不獨嗓音,整個人看上去都是如此。

簡潔的白衣武袍,木簪束發,半面鎏金面具遮蔽,只能見其挺秀鼻梁與薄薄的唇。

身量比歲行雲高一點,勁瘦挺拔。

看起來該是個俊俏溫寧的年輕男子,身形輪廓卻又比尋常習武男子多幾分秀雅之感。

葬禮既畢,眾人魚貫出林準備回城。歲行雲放緩步子,待到無咎近前,才試探輕巡:“你是無咎?”

“正是。”無咎唇畔含笑,止步抱拳。

“多謝你救命之恩。”

歲行雲也回以抱拳禮:“我這人天生的‘見面自帶三分熟’。既是自己人,我也懶耍什麽花腔。往後若有機會並肩再戰,這恩情我定還你。”

執禮既畢,無咎頗為詫異地覷著她與自己同樣的動作,一時無語。

歲行雲笑笑:“我不喜這禮節上細小的男女殊異。誰高誰低,該各憑本事。”

當世同輩間的常禮,男子抱拳躬身,女子屈膝致福。

後世同輩間男女常禮卻都為抱拳,因為屈膝意味著低人一頭。

最可氣是,這“低一頭”並非因雙方年歲輩分、家門階層、榮耀功勛、官階高低的差異,僅僅由於對方是男子。

憑什麽呢?歲行雲是不服這歪理的。

“也對。生而是男是女為天定,以此來論高低,毫無道理。”無咎若有所悟。

稍頃,他噙笑又道:“至於所謂救命之恩,那倒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掛念著要還。弟妹放心,小六定不會再讓你涉險。”

“弟妹?小六?”歲行雲驚訝脫口,“你是他的……”

原本走在前的李恪昭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算是,兄長吧。”

歲行雲總覺他這話斷句詭異,仿佛藏著什麽秘密。

“如何‘算是’?”無咎輕笑,對歲行雲道,“我乃宜陽君公仲廉的遠房外甥,論起來是小六的表兄。”

“就年長不足一炷香的時間,不占便宜能死?回你的宜陽去。”李恪昭冷眼睥睨他,帶著歲行雲走了。

歲行雲忽然福至心靈地回頭,見秋陽透過林間枝葉,似碎金灑了一地,也落在無咎發間熠熠生輝。

半副鎏金面具遮去他大半容顏,卻襯得他雙眸愈發明亮。

此時他正出神地望著李恪昭與她的背影,眸中有清澈瀲灩的水光,似有許多心事千回百轉。

*****

直到回府,歲行雲才醒過神來:“不對啊!若無咎是宜陽君的外甥,怎會沒有姓氏?!”

當世就連尋常平民也都有姓氏的,縱使無咎只是公仲廉的遠房外甥,那也不至於是奴籍者。

“他的身世不宜外傳,”李恪昭冷漠臉,意有所指,“如今你只是半個夫人,恕我不能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