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罪婢(第3/4頁)

兩個月以後,皇帝終於以謀反的罪名,扳倒了袁太後的母家袁氏。

袁太後不是皇帝的生母。

袁氏原是河北豪強,高祖開國之時,袁氏全力輔佐,為高祖倚重。先帝做太子時,袁氏以才貌選入宮闈,頗得先帝喜愛,登基後立為皇後。可惜袁後雖得寵眷,但多年一無所出,漸成心病。

而皇帝的生母沈太後出身低微,入宮時不過是個美人,卻連得一子一女,獲封貴人。沈貴人畏懼袁後勢大,為求自保,以身體衰弱不足撫育皇嗣為由,將兒子送給了袁後。

袁氏得了皇子,自是如日中天。先帝病勢之後,袁氏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極一時。

不料皇帝隱忍多年之後,翻臉無情,幽禁袁太後,並以謀逆之罪,將袁氏兄弟誅三族,好友故舊也在牽連之列,男子十六以上誅殺,十六以下及女眷家人沒籍入奴。

有了議婚之事,我就算只是侄女,連坐之時,犯人的名冊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一朝天地變色,我淪為官府的奴婢。

在潁川冰冷惡臭的牢獄裏待了一個月之後,我們這些沒凍死的女孩被提出來,關到囚車裏押走。

雒陽的尚方,專司罪囚處置。

嬌生慣養的入罪家眷,不乏面容姣好的,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通通配去做粗活其實浪費,不如先售賣一輪充實國庫,無人想要的再配去幹活。這年頭,想充點豪門做派的人家,總要講點格調,家中隨便一個煮茶的婢女也能吟詩念賦,這才顯得底蘊深厚,面上有光。或者,買去□□兩年做個家伎,招待賓客時陪在席間,既有情趣又有談資,還可美其名曰仗義出手救風塵,簡直再好不過。

不過,我有些例外。

我一不會吟詩作賦,二不會彈琴繡花,連燒茶也一塌糊塗。我曾聽尚方的人不無同情地議論,說我大概會被賣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裏勞作至死。

就在我也覺得自己不會有好人家想要的時候,沒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買下了我。

那年,雒陽時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旦夕。

就在束手無策之時,一個雲遊方士來到桓府,向主公獻策,說公子命有大劫,如今乃是到了關口。若能尋一命理相應之人輔弼左右,當可化險為夷。

主公抱著死馬作活馬醫的心思,讓人按方士所言去辦。但八字相合的人實在難找,且時疫之中,聽說來侍奉病人,更是人人避之不及。最後,我毫無懸念地,從一個新入罪的階下囚,成了這名門大戶裏的奴婢。

所謂的輔弼,說白了就是找人擋災替死。

爺爺個狗刨的雲遊方士,有朝一日被我碰見,定教他悔投世間。

我並不喜歡伺候人,如果桓府遲點來買我,我大概就能找到機會從尚方逃走。

不過遇到公子之後,我改變了主意。

那是初春之時,剛下過雪。疫病橫行,雒陽到處死氣沉沉。

我踏入桓府之後,主人也不曾拜見,就被管事領到一處門扉緊閉的院子裏。

打開門,只見黑黝黝的,榻上躺著一個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見他有一張十分精致俊俏的臉,卻已經病得形銷骨立,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斷氣。

周圍的人像躲避瘟神一般,在我走進去之後,就把們關上。

我惱怒至極,抄起一張小案在門上窗上砸,無奈它們都堅固得很,全然紋絲不動。

待我砸累了停下來,只聽一個聲音虛弱的聲音道:“沒用的……”

我回頭,卻見那少年睜開了眼睛,正看著我。

他說:“你若想走,我可幫你……”但話說一半,他劇烈地咳了起來。

我猶疑片刻,問:“你如何幫我?”

少年仍然咳著,渾身抖動著,幾絲亂發被汗水貼在額頭上。好一會,他才停下,擡起眼睛。他的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好像陽光下精雕細琢的玉片,脆弱而溫潤。

“你可殺了我……”他淡淡道,聲音沙啞。

我:“……”

那日,我在屋子裏盯著他,呆坐了很久。

我的確可以殺了他。

以前,我們鄉中出過一樁命案。有個臥病的鄉紳,被謀財的兒子殺死在家中。我聽大人們說,那兒子是趁鄉紳熟睡,用褥子將他捂死,家人起初還以為是他咳嗽時被痰悶死,後來那兒子與人飲酒,爛醉時說漏了嘴,此事才真相大白。

他病成這般,桓府的人九成九已經覺得無望,尋我來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我只消做得不著痕跡一些,待他斷氣,便可出去。後面如何,再做打算。

但我也可以救他。

我其實十分理解他的痛苦,因為他的病,我也得過,一模一樣。殺死我父母的那場時疫甚為兇猛,我也染了病。那時,仆人已經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丟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時來到,我的年紀便必然停在了五歲。當年祖父給我治病的湯藥,又苦又臭,多年仍是噩夢。但也因此,我為了日後生病再也不碰,仍牢牢記得它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