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第2/5頁)

“我不要你死。”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變成了復讀機,只剩下這一句。她擡頭看著徐義生,眼圈都紅了,嘴上卻無比強硬,“我不管你瞑不瞑目,總之我不許你死。”

這些年裏,徐晚星一直是個堅強的姑娘——

在攤子上幫忙時燙傷了手,她不哭;幼年時被欺負了,未學跆拳道的她毫無還手之力,她不哭;在學校挺身而出闖了禍,回家被罰跪,也不哭。

可是今日,她直挺挺跪在搓衣板上,擡眼看著父親,無數次重復那句不要他死,眼裏是滾燙熱淚,收不回,卻又強忍著不肯掉下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可內心只有一個念頭,這一次她要比他挺得久。

這一次,誰都別想動搖她。

徐義生的聲音也沙啞了,“起來,別跪了。”

她還是不動。

“徐晚星,你就聽爸爸的話吧,成嗎?我是粗人,沒文化,這輩子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養大了。”他擡高頭,兀自忍住眼中的酸楚,“大家都說我成就了你,把你從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養到這麽大,健健康康、活蹦亂跳,但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是你成就了我。”

“如果沒有你,我就是個一無所長的窮攤販,家不成家,人不人、鬼不鬼。”

“可是因為你,我這輩子除了窮和殘疾,除了壞脾氣和沒文化,好像也有了一點什麽值得稱道的東西。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動力,也有了驕傲。”

他擡手捂住眼睛。

“我從來都不愛誇你,只會批評你。可是晚星啊,你是爸爸的驕傲。一直都是。”

眼淚止不住地從指縫裏淌下。中年男人兩鬢斑白、手掌粗糙,唯一明亮的是那雙眼,一直熱情如火,一直充滿鮮活的愛與怒,然而此刻也被淚水模糊,不復往日的神采。

“你不能放棄前途,你還有大好的未來。我養你一輩子,從來不期望你大富大貴,將來回報我什麽養育之恩。唯一的心願就是不管我還能活多久,有生之年,絕不拖累你,能看著你好好的。”

“好好讀書,好好參加高考,將來念一所好大學,別學你爹這樣,吃了沒文化的虧,活該窮一輩子,好不好?”

徐義生說了好多的話,仿佛這輩子的說教加起來,也不及今日這樣深刻。

未嘗沒有懷疑過老天不公,它示他以殘疾,贈他與貧窮。富貴健康,平安喜樂,闔家團圓,到頭來一件都沒有。

得知病情的頭一個月,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倒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無法承受病痛,哪怕在手術台上因麻醉而漸漸昏迷,又因藥效褪去、被疼痛喚醒,他也不曾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如果他就這麽走了,徐晚星該怎麽辦。

他的小姑娘還沒有來得及冉冉升起,還沒有大放光芒,若他離去,這世上還有誰來愛她?

黑暗裏,他在病床上哭得像個孩子。

他不怕沒人愛他,不怕剩下的路滿是艱難險阻,只怕未來更長的日子裏,他無法再陪她走下去。

不管是誰生下了晚星,丟掉她是個天大的錯誤。她那樣可愛,那樣懂事,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奈何他徐義生沒本事,只能這樣粗糙地將女兒養大。可他知道,若是晚星的親生父母知道她是這樣好的孩子,一定會後悔。

術後的一周,他告訴徐晚星他去了山裏看大棚蔬菜,與蔬菜商談今後的食材供應。可在醫院煎熬的時候,深夜躺在病床上,他死死咬牙,淚水濕透了枕頭一角。

徐義生,大男人哭什麽哭?他這樣問自己。

可是一想起徐晚星,他就不甘。他怨天尤人,恨命運無常,怕未來不能再當她的依靠,更怕自己看不見她變成一顆真正的明星。

他一輩子沒有家與親人,是徐晚星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窮,殘疾,像是躺在路邊都無人搭理的臭石頭。偏偏老天爺送他一顆明珠,將黯淡無光的生活變成了彩色,添以歡聲笑語,裝滿愛與希冀。

傷口在深夜傳來撕心裂肺的痛,他蜷縮在病床上,鼻端是消毒水的氣味,眼前是女兒的面容。

如果老天爺能聽見——他喃喃地說,緊閉上濕漉漉的眼——我徐義生這輩子都不是善男信女,但我求你,用我全部的誠意求求你,再給我多一點的時間。求你讓我看著她長大,看到她嫁人,擁有一個新的家。

到那個時候。

到那個時候,即便離開得痛苦又狼狽,我也毫無怨言。

*

可老天爺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徐義生不得而知。

逼仄的家中,徐晚星還跪在搓衣板上,哭成淚人一般,伸手抱住了他。

她說:“書什麽時候都能念,在哪裏念都可以。可是爸爸只有一個。”

她像十歲那年,在巷口被大孩子欺負了一樣,看爸爸彎下腰來,便緊緊摟住爸爸的脖子,無論如何不肯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