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2/2頁)

大景順天十四年七月二十日,據日蝕降臨還有十八天。

深夜,玄機閣總壇山脈處。

山體黝黑,恍若蟄伏的巨獸。光禿的巖石和焦黑的樹木似是衛兵,沉默地打量著千碑窟的來客。

一個個石窟內隱有火光一閃而過,好似供奉的燭光,又好像血紅的不甘心的眼瞳。長而蜿蜒的石階上,有弟子們事前燃起的石燈籠,照亮腳下的路。

山腳下,鴻曜蹲在石階前。

“先生上來,朕背你。”

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暗衛們離得很遠,輕易不會露臉。

“不了吧,我還是自己走……”謝懷安軟呼呼地推拒了一下。

他本來就是一條沒怎麽動過的鹹魚,加之生病了沒力氣,這些天為了省力說話愈加輕軟。

這聲音羽毛般撓著鴻曜的耳朵,鴻曜在謝懷安看不到的地方又露出了某種瘋狂又猙獰的神情。

這瘋狂一閃而過,歸於平靜。

“先生……想走?”鴻曜柔聲說道,“山路崎嶇又長,朕背著就是。”

謝懷安憑直覺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打了個寒噤。

“好的,這山上沒有野獸吧……”

謝懷安縮了縮頭,拉緊大氅,小心地爬到鴻曜背上:“我把手搭這裏行嗎?”

“夜涼風重,不要磨蹭了。腿分開,直接抱住我脖子。”鴻曜命令道。

謝懷安戳一下動一下,面皮燥熱地跟著鴻曜的指示做動作,放軟了身體貼到鴻曜堅實的後背上。

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袋大西瓜,鴻曜就是那個背著水果上山的挑夫。過一會又催眠自己是個柔弱小夫子,要被黑山寨的大妖怪抓回去了。

反正不能是大神棍謝懷安和他的頭頂上司:一個還沒加冠的小皇帝。

他都是成年人了,怎麽能讓小皇帝背呢,要臉。

“先生想什麽呢,手越抓越松了。”

鴻曜把謝懷安往上托了托。

“陛下累嗎?”

謝懷安頭挨著鴻曜,呼出溫熱的氣,夜風微涼,他額上還殘留著低熱。

“就跟沒重量似的。”鴻曜腰彎得很低,臉不紅氣不喘地一階一階向上爬去。

“倒是先生原來還藏著這麽多本事,今天幫那小子掐算人名,可累著了?”

“不累,而且我掐算不是為了周隱,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

謝懷安想起白天,心有余悸。

白日周隱來投,獻上了字跡工整的策論卷子和詩賦,訴說對當今科舉的不滿、以身報國的志向,願為君主效犬馬之勞。

言談間周隱情緒逐漸激動。

上至肆意屠戮的天師、中至搜刮民脂民膏的朝中巨貪,下至皇宮裏作風驕奢的聖子聖女、包括男妃謝侍君都慷慨激昂地批評了一遍。

謝懷安嚇得瓜子都掉了,讓女官幫自己蒙上白紗,趕緊出去打圓場。

生怕不明真相的少年再多噴一句男妃,就會被陰晴不定的天子摘了腦袋——

他現在身兼仙師和侍君二職,在宮外就是仙師,進了宮就配合小皇帝裝個愛妃。

鴻曜正是看中他的時候,不知道要是有人痛罵他的侍君身份,鴻曜會怎麽想。

謝懷安一出面,鴻曜當即變了態度,開始考校起周隱。

鴻曜拋出了一個和謝懷安說過的問題:

若天師倒台,朝中人應當如何清算?你既然說自己有報國之志,對昭歌形勢有所心得,就將成果展現出來吧。哪些人可留?

鴻曜給了一張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官員的名字。

少年憑自己的關系圈幾個清流,很快冷汗津津。

謝懷安溫聲說道:“陛下,讓我試試如何?正好伯鸞在此,可以充當一位畫圈的小書童。”

伯鸞是周隱的字。

鴻曜沉默片刻,應允了。

謝懷安閉著雙眼。除了他無人能看到的屏幕上,失物招領今日免費次數11的字樣格外醒目。

他試著詢問“丟失的東西是這張名單上的清流可用之人。”

很快名單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水波狀消失後化作一個個疲憊蒼白、沉默木然的身影。他們或伏案埋首、或對月痛哭、或忍辱蟄伏。

“蕭惟深,字元之,滎州萬年人,任吏部令史……”

謝懷安說著,周隱跟著語速一目十行地找到名單上的人,做下簡要標記。

念罷,十幾張名單上到處可見疏密不一的墨點。

這些都是天師統治的荒唐世道下,沒有棄官隱居,依舊紮根在朝中盡可能地做一點事的人。一個時代不會有真正的黑暗。在黑暗盡頭,星火艱難地燃燒著,期盼著燒出個新天地的那一天。

“明主出,仙人降,君子不再蒙塵,奸邪難以作亂,國祚未盡,天佑大景。”

周隱忍耐不住,棄筆再拜,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