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劉美玲很敏銳地捕捉到了月兒眼底的悵然若失:“想什麽呢?”

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如實回答:“你覺得,我這頭發好看麽?你說,三少會喜歡麽?”

幾日來,月兒發現劉美玲是一個鮮少有脾氣,甚至十分有耐性的姑娘。哪怕月兒毫無基礎,學起法語來十分吃力,可她從來沒有過片刻的不耐煩,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引導著。

可當月兒這話音剛落,劉美玲第一次將手中的字典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眸光中帶著一絲讓月兒無法理解的慍怒。

“你……怎麽了?”

劉美玲並沒有因為月兒的嬌軟狀態而放水,神情嚴肅得如同一位女先生,問道:“你來學法語,是為了什麽?”

月而不解其意,只得老實作答:“為了不露餡,在韓家好好活著。”

“為了韓江雪?”

月兒思忖片刻,好像這麽說也對。

“你燙頭發,也是為了韓江雪?”

月兒想了想,又點了下頭。

一直以來身形嬌弱的劉美玲第一次拍案而起,她因著過分激動,下巴都在微微顫抖:“為了男人,為了男人,在你的人生裏,就沒有一件事情不是為了男人麽?”

月兒並不明白劉美玲為什麽會生這麽大氣,就如同她不明白,為了男人難道不對麽?

畢竟從六歲那年開始,月兒所受到的每一點一滴的教育,都是在為男人服務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興趣愛好……都是在緊著男人的好惡來過活的。

直到被劉美玲這麽當頭一喝,月兒才感覺周身輕飄飄的,仿若三魂七魄被散去了一半,她也不禁捫心自問,我真的要這一生,諸事都為了男人麽?

月兒啞口無言的時候,劉美玲也不打算放過她,繼續追著說:“你多讀書,天高海闊,有那麽多地方可以去,那麽多事可以做,為何一定要困在這一隅天地裏,把一個男人作為你所有的寄托呢?”

月兒赧然,她確實沒想過自己除了好好留在韓家做假太太以外,還會做什麽。

“如今像你我這般年紀的青年人,家中有財資的,會選擇留洋學技,講求個以技報國。北平那面的學生們聯合起來,做起了學生聯合會,宣傳新思想新知識,追求平等自由。”劉美玲越說越激動,“你有著這般好的資源,卻一心只想著如何做好一個軍閥少奶奶!”

新思想,新知識,自由平等,這都是月兒從未曾聽聞過,說起來都覺得拗口的詞。

她面對劉美玲的質問,猶如井底之蛙,絞盡腦汁地想要為自己辯駁些什麽,但終究怕自己一張嘴,只發出了一聲讓人作嘔的“呱”。

“退一萬步講,人的選擇是不同的,你要一生困在那洋樓裏做一個勾心鬥角的姨太太,我是管不著的。可你想過沒有,韓江雪是留洋回來的新人類,他會喜歡什麽都不懂,只會在衣著頭發上找新鮮感的女人麽?”

劉美玲逼視著月兒的眼睛:“如果你終極一生都在研究這些,你與那些陷在青樓裏的女人,又有什麽不同?”

月兒從沒想過劉美玲這般嬌小的身軀內會迸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她懂的道理並不多,但她能感受到劉美玲的真摯與恨鐵不成鋼。

接下來的學習,月兒對於每一個細小的知識點,都是渴求的,近乎於虔誠。這也讓二人的學習進度有了一大截的飛躍。

臨離開明家時,劉美玲對於她的“關門弟子”突然開竅覺悟甚是開心,月兒見她有了笑顏,也算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回家的路上,劉美玲的蹡蹡話語一直逡巡在月兒的腦海當中,大道理她不懂,一時間也想不明白。但有一點月兒覺得劉美玲說得對,她如果無法在思想上跟上韓江雪的步伐,依舊保守著珊姐灌輸給她的價值觀,她與韓江雪終將成為陌路人。

回到家中,月兒高挽起發髻,將新燙的頭發束在腦後,紮起了一個俏皮可愛的馬尾,換上了一身運動衫,寬松而舒適。

她來不及喝口水歇一歇,便從書架上挑出那本厚重的法文大字典,她要再刻苦一點。剛準備坐在案幾前,余光裏正瞥見夕陽下翻飛的白紗窗簾,光暈婆娑,暖融融的。

她不禁想起,那日她在案幾上臨帖,韓江雪便是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下讀書的。

恬靜而美好。

月兒突然搖了搖頭,嗔著自己沒長記性,劉美玲的話還逡巡在耳畔,怎的又想起他來了?

於是月兒深呼吸,決定徹底把韓江雪拋在腦後,赤腳蜷在那寬闊的飄窗上,高聲誦讀了起來。

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準,不到她滿意的程度便不停下來。也不知是太過入迷而汗流浹背,還是夕陽的余溫讓她熱血沸騰。不多時,月兒額頭的碎發便因著汗水而貼在臉上,修長的頸子處掛著如斷線珍珠一般的汗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