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直到被擡上寬闊的輜車前,少商都對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稀裏糊塗。

那日她從尹府回家時,已是傍晚了,兩個神色肅穆的武婢將她喚去了九騅堂,只見堂內巨燭高擎,蕭夫人獨立當中,面若寒霜。她立刻知道,事發了。當初設局時她就想過有可能被人看破手腳,只是不曾想這麽快。是以,面對蕭夫人的責問,她直截了當的認了。

“也無甚緣由,只是想出口惡氣。”少商一臉冷漠且毫不知錯。

蕭夫人自是一番厲聲斥責,這子那子的,一句句拽著古文,少商也懶得分辨。口頭訓斥結束,就輪到那傳說中的‘家法’了。蕭夫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救兵貌似全不在府中,少商心知不妙,但她自小犟慣了,二話不說,坦然受罰。

當四個武婢將她壓在長方形條案上時,少商才有些慌,再看那陰森可怖的老叟持杖而來,她額頭隱隱出汗——她雖然自小父不慈母不愛,冷眼偏見不斷,但皮肉上真沒受過什麽罪!

眼看蕭主任明顯要搞個大的,少商本欲出言求饒,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當第一杖重重擊打在她身上時,少商呼吸都停止了,臀腿那處仿佛在久旱幹枯的草叢中一點火,疼痛如火苗炸裂般迅速蔓延全身,她想呼喊,卻只聽見自己喉嚨裏的嘶啞,仿佛一條被活著刮去鱗片的魚兒那樣,只能絲絲的吸著涼氣。

為怕自己說出求饒的丟人話,少商將嘴唇死死咬住,哪怕疼至窒息也絕不張嘴吸氣——至於為什麽不求饒呢?今日蕭主任並不如往日那樣憤怒,她甚至覺得只要自己求饒,應能免受這罪過。可她就是不求饒!打死也不服軟!

小學時有位對她不錯的班主任,年邁慈祥,她曾對奶奶說,‘玲囡這樣倔強硬氣,說壞固然壞,但說好也好,什麽時候她想明白了要好好讀書,那是一定能發狠勁的’。

可惜,她很快就退休了。接下來少商再也沒遇到過這樣的老師。後來再有老師對她好,都是在她成績躍然人前的時候了。

一共打了幾杖,少商已經記不清了,嘴裏嘗到澀澀的腥味,身子疼的麻了,反是唇上的咬破處疼的更鮮明些。頭昏腦漲間,她被擡回了自己居處,才聽到阿苧的呼喊和哭聲,她莫名心頭一輕,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半醒半昏之際,她覺得自己傷處一片清涼,應是上過藥了。還有一只溫暖柔軟的手在輕輕撫摸她,從頭發到面龐,再到傷處。那手掌皮膚細膩,與阿苧生有繭子的手截然不同,少商昏昏沉沉的想,大約是桑氏吧。

再醒來時,已是天色漆黑,只不知是半夜三更還是四更,少商被床頭一個黑茸茸的巨大身影給嚇了一跳,那身影發出嗚嗚的哭聲,跟破銅鑼被夜風吹動似的,甚是嚇人。但因傷痛在身,少商連對驚嚇的反應都慢了許多,尖叫的力氣都沒了,只有呆呆看著。

程始坐在床頭嗚嗚哭著,魁梧高大的身形一抽一抽,藉著火爐中埋入碳灰的微微火光,少商看見老爹的胡子上掛滿了眼淚鼻涕,有點惡心。

然後她哭了。

受人白眼譏誚時她沒哭,被人欺侮時她也沒哭,受重罰杖責她依舊咬牙沒哭,可此時她卻哭的稀裏嘩啦,活像幼兒園中班水平的程小謳昨日鬧肚子痛那種哭法。

她一直嫌棄奶奶老朽無能,既不能替幼小的她抵擋外面的風雨,又封建無知,無法為她指點人生道路。讓她小小年紀就獨自面對那個惡意的世界。

她是臂套黑章去重點高中寄宿的,那會兒她還覺不出什麽,直到校長在慶功會上親自為她發獎狀,大伯父樂的像只開了口的倭瓜,鎮上的人紛紛誇她爭氣懂事能考上那麽好的大學,簡直全鎮之光——她忽然很想讓奶奶看看這一切。

然而老人已去世三年,冢上青草蔓蔓。

這時少商才明白,世上真的只有自己一人了。子欲孝而親不在,這七個字是這樣血淋淋,毫無悔改的余地,你的歉疚和感激再無人可訴,只能梗著脖子朝前走。

少商伏在程始的膝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恨不能嘔出心肝來。

為什麽她跟著大姐頭混跡時從來謹慎小心,因為外面沒人會替她兜著錯處;為什麽她敢在尹家萬家與人爭吵甚至鬥毆,因為她知道程老爹一定會原諒她,為她善後。

她就是這樣狗仗人勢的卑鄙小人!

可她現在想對程老爹好,對兄長們好,對叔父叔母還有姊妹們好,讓他們為自己喜悅和驕傲,而不是整日擔憂什麽時候又要為她收拾爛攤子了。

父女倆相對痛哭,哭的直到爐火都快熄了,阿苧才不得已進來添炭。

程始從頭至尾都沒對少商說什麽,像女兒這樣聰明的人,會不知道‘不要輕易行險,不要樹敵太多’這種爛大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