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幽巷深處,袁慎又站了一會兒,直到僮兒和駕夫來催才緩緩上車。又是一路顛簸,回到豪族聚居的錦陽坊,已是炊煙時分。

袁府是一座歷經數代修建而成的古老屋宇,以星辰位數布置的十余棵巨木早長成了參天古樹,鋪天蓋地的強壯枝條覆著厚厚的積雪,團團籠住整座宅邸,廣闊且幽深。

幼年的袁慎走在這裏,哪怕老仆引燈在前,也常覺得害怕。可母親對他說:這世上的事,不是你害怕就不會來的。月難圓,人難全,你要學著習慣這世事。

如今的他,再也不會害怕了。

回到居處,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媼迎上前來,笑道:“公子總算回來了,一大早出去也不怕受寒。”說著便指揮婢女們服侍袁慎更衣用熱湯。

“母親在做什麽?”袁慎用熱氣騰騰的帕子暖暖手,才問道。

老媼略驚,答道:“夫人還在焚香祝禱。公子尋夫人有事?”這對母子平常三五日才見上一次。

袁慎動作一頓,道:“叫母親別太累了,早些歇息才是。”

也沒什麽事,他只是想告訴母親,他近日遇到一個小女娘,總共才見了三次面,倒有兩次是以她落荒而逃了結的。

他還想告訴母親,頭一次見面,他就覺得他和那小女娘很像。哪怕再是燈火輝煌,人間團圓,依舊喜歡跟在人群後面,依舊是禹禹獨行。有一點風吹草動,首先是警惕的保全自己,懷疑對方的用意,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絕不輕涉險地。

袁慎後靠著隱囊,再拿一條滾燙的帕子覆在面上,微笑著想,這次她總該乖乖傳話了吧。

……

某人這次沒料錯,少商再不敢耽擱了。

此事若換做寢室長博客姐,那個一路班長優等生團支書長大的模範姑娘,大約會氣憤‘你憑什麽要我做這做那又憑什麽要挾我’,不過少商這個見習太妹卻不以為然,人家要欺負你還需要理由嗎,社會主義小鎮都這樣了,何況這封建社會。

她能在半黑不白的地方渾水摸魚那麽久,卻從無要緊的把柄被抓住,靠的就是該硬時硬該軟時軟,見機不對,拔腿就跑。分清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這才能利落的浪子回頭。不像鼻涕妹,腦袋一熱真的被忽悠去行竊時幫人望風,要不是她爹媽後來在國外洗盤子洗出個小餐館,可以把她接去了,不知還會被糾纏多久。

一回府,少商連口水都沒喝,就趕緊跑到桑氏屋裏,卻見桑氏正手持一把小銀刀給程止修面整須,一旁擺著盆熱水和皂角膏,外加一罐潤面膏。一面銀刀刮動,一面老夫老妻還甜言蜜語的肉麻當有趣。

一個說:夫人這指腹摸在為夫的臉上,可真柔嫩如春枝花蕾。

另一個說:你再笑,再笑,我可要刮破你的臉啦,到時君姑可是要哭倒城墻的呢!

一個再說:我身上哪處不是夫人的,別說刮臉了,夫人想繡花都成,小生悉聽尊便……

少商惡心的不行,扭頭就想走,想起袁慎那討債鬼,生怕一時半刻沒消息他又要想出幺蛾子來,她只好硬著頭皮又折了回去,這次重重踏出腳步聲,驚醒裏面那對中年鴛鴦。

——“我與叔母有話要說,請叔父暫且回避。”她一臉的正色。

程止扯過一條熱帕子捂臉,沒好氣道:“回什麽避!沒看見長輩正忙著嗎?什麽要緊的事,晚些再說又如何。”這沒眼力勁的死丫頭!

桑氏笑著戳了下丈夫的額頭,親熱的拉過少商:“別理他,嫋嫋有什麽事,說吧。”

少商始終搖頭,一定要程止回避,程止拗不過侄女,本想離開,誰知卻叫桑氏拉住了,道:“嫋嫋你說吧,我的事,你叔父就沒不知道的。”她已猜到了幾分。

“真要我說?那好,我說!”少商見桑氏老神定定,心想不瞞著叔父更好,便道,“這陣子有個叫袁慎的找到我,叫我給叔母傳話,拽了一段亂七八糟的賦,我也沒記住。總之意思是,有故人牽掛您,求只言片語。”

她一口氣說完,趕緊盯著桑氏的表情。誰知桑氏一臉茫然:“袁慎?袁善見?那不是膠東袁氏的大公子麽?除了那日宴客,我並不曾見過他呀。”她以為是另一個人。

倒是程止一拳錘掌:“哦,我記起來了,這袁善見是不是那年他收的那個小弟子呀!他不是還跑到你兄長跟前得意了一番,說什麽美玉良才的。”

桑氏哦了一聲,釋然道:“原來是他。”又回頭問少商,“然後呢,他要作甚?”

少商吐血:“我不是說了嗎?故人牽掛,只求只言片語……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姓袁的就叫我傳了這句話,別的就沒有了……”古人真討厭,就不能說明白些嗎。

桑氏疑惑道:“只言片語,什麽只言片語,我與他十幾年沒見……啊……我想起來了。”她轉向丈夫,“我們回都城路上不是遇上他了麽……哦,我知道他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