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引路的堂倌領她們上二樓,走廊一行海棠花樣的窗子密密排開,推入一屏描金漆畫門,堂倌側身讓路。

屋內明燈如晝,十來人圍坐在一張偌大的圓桌前,其中有幾位清艷女子,是隔壁秦館的姑娘,來此陪酒助興。

意兒倒是一眼瞧見了宏煜,他坐在中間,眉眼帶笑,皮相極為清俊。桌上鋪滿菜肴,身後是四扇紅木花鳥屏風,他邊上有位妖嬈姑娘,懷抱琵琶,芊芊玉手時而撥弦,時而隨著唱詞迂回比劃,真是好生嫵媚。

見有人來,席間談笑漸止,宏煜望向她,上下打量,隨後笑說:“趙縣丞到了。”

在座的男女都看著她,目光炯炯,她並沒有半分拘謹,反倒十分隨性,拱手笑說:“下官趙意兒,見過諸位大人。”

“你就是新任縣丞?”有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面露訝異:“果真是個女的?”

意兒只當沒聽見,臉上笑意未減,向宏煜介紹:“這位是我家先生,宋敏。”

宋敏在身後行禮。

宏煜略點點頭,擡手指向方才說話的男子:“這是平奚縣前任知縣朱槐,現已升山東齊洲通判,因著離任交接,還需在此逗留幾日。”

意兒笑笑。接著他又向她引見主簿曹克恭,以及坐在最中央的那位上面派來監盤的首縣陳祁。其余人等與宋敏一樣,是各家的幕賓。

席間很快又熱鬧起來。宏煜歪坐著看他們說話,姑娘不時遞酒來喂,他懶懶的,就著姑娘的手便喝了。

幾杯後輕輕推開,身後的婢女忙把煙送上。那是個銅制的景泰藍水煙袋,蘭花紋樣,精巧別致,拿紙煤兒點了一窩煙絲,咬著細長的煙嘴,一時薄霧繚繞,他眉眼迷離。

姑娘好奇,討要了去,他便用紙煤兒敲敲煙杆子,教她:“含著這兒吸。”

眾人聞言吃吃笑起來。

姑娘嗔怪一眼,張嘴含著他方才咬過的地方,正要吸一口,聽見他說:“當心嗆著。”豈料被煙一熏,竟真嗆咳起來。

宏煜笑道:“有意思吧。”

“有啥意思?嗆死人了。”姑娘把東西還他,他卻不要,只說:“送你了,慢慢學。”

朱槐雙眼來回瞟,搖頭晃腦,熱心張羅道:“宏大人體貼秋娘,我看不如今夜宿在秦館,不必回衙門了。”

宏煜笑笑,抿著酒沒做聲。

秋娘打量他的神色,垂眸莞爾:“大人定是嫌奴家蒲柳之姿,不肯賞臉。”

宏煜目光掠過這花容月貌,撚著酒杯輕轉,仍舊沒有回應。他的幕友梁玦笑道:“秋娘婉約清秀,誰不憐愛?只是我家大人房裏有個絕色的美人,恐怕難以分心。”

姑娘不信:“果真如此?比秦館的花魁還美嗎?”

宏煜懶懶道:“是個美人,絕色倒不至於。”

朱槐摸著胡子笑得油滑:“再美也比不過新鮮,對吧,除非宏大人是個癡情種。”

宏煜垂下眼簾,不緊不慢地說:“初到平奚,公務繁忙,夜裏再被纏一宿,我可吃不消。”

眾人皆笑起來,意兒見此情景,心想坐一會兒就得走了,省得在這兒妨礙他們說葷話。

幾盞酒後,正要告辭,姑娘們卻含羞帶笑地打量她,小心翼翼道:“這還是咱們縣裏來的第一個女官,我可算長見識了。”

意兒擡眸望去,挑眉道:“以後會越來越多的。”

“可不是,如今這世道與從前不同了。”姑娘輕嘆:“當初我在家做女兒時,原本也該入學的,只是父母不同意,死活不同意。後來家裏太窮,我也沒辦法,只好入了秦館,拿這羸弱的身子養活一家罷了。”

“女人嘛,念書再多也無用。”那朱槐喝得渾身舒暢,愈發好為人師起來:“你當她們真要濟世救民不成?考個功名,無非為了自擡身價,指望嫁得富貴些。辛醜年的進士有好幾個都棄官嫁人了,若非金榜提名,憑她們的家世背景是斷不能入那高門的。”

意兒聽到這話,面色未改,無動於衷,旁邊的宋敏見她一臉假笑,指尖在桌面敲敲點點,知她已被冒犯,心下不耐。

朱槐又道:“趙縣丞,你可別怪我心直口快,我的年紀足以做你父親,多嘴也是為你好。說難聽些,在座的姑娘,初夜便是一百兩,你這從七品的小官一年才多少俸祿,倒不如早尋個人家,安心做夫人的好。”

意兒目光微涼,冷聲道:“朱大人,你喝多了吧?”

席間眾人聽那朱槐口無遮攔,心中一驚,然究竟見過場面,忙岔道:“朱老爺醉了,來來來,再吃一盅!”

朱槐靜了靜,沒料到會被新來的縣丞當眾嗆聲,心下不悅,但礙於眾人的面,一時不好發作。此時又見幕友們勸趙意兒給自己敬酒,他便打算順著台階下去,今後再找機會治她。

可誰曾想這小小縣丞竟不識擡舉,居然推說自己醉了,不肯敬酒。朱槐臉色難看,轉過頭去,做出與旁人閑談的樣子,冷笑道:“如今那些個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跑到男人堆裏出風頭,知道的當她們要強,不知道的,只當是什麽賣弄的貨色罷了。出來做事,最要緊得識相,一個人若不知高低,那是連窯姐兒都不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