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奚縣隸屬清安府,距京城兩千余裏,意兒雇了馬車,每日行一百裏,晚上宿店,四月底前可以到任。

走了十幾日,雖已入春,天氣仍是清寒,黃昏時起風,客棧門前的酒幡幌子和老舊燈籠在風沙裏搖搖欲墜。

意兒下車入店,取下輕紗帷帽,撣撣塵土,忙叫小二打水來用。

長路跋涉十分疲憊,吃飯也沒多少胃口,她又用不慣店家的東西,取了自帶的被褥枕頭鋪床,口中煩悶不叠:“真是糟糕的地方,連套幹凈的茶具都沒有……天呐,蟑螂!”

阿照嫌她嬌氣,自顧去後院練拳,宋敏拿酒,邀她燈下小酌。

“離清安府越近,二小姐的脾氣越發急躁了,可是因為新任平奚知縣宏煜?”

意兒百無聊賴地捏著酒杯轉,眸子懶懶的,無心言語。

宋敏笑:“我聽說此人乖張,行事傲慢,睚眥必報。”

意兒依舊默然。

“我還聽說,趙老爺當年將你許聘給他,不久之後你便逃婚了。”

意兒擰起細長的眉,一副懊惱的樣子,口中嘟囔:“我並非針對他,我和他不熟的。”

宋敏忍不住笑:“人人罵他混賬,被你退婚後,名聲更不好了。”

意兒郁悶:“是啊,如今成我頂頭上司了。”

宋敏笑得更深:“難道二小姐怕他公報私仇?”

意兒懨懨的,胳膊攤在桌上,臉頰枕下去:“怕啥,我這個縣丞雖是副職,但怎麽也算入流的官員,有獨立衙署,只要盡心盡責,何所懼也。”她自顧說道:“我只是不喜歡和共事的人有前塵糾葛,尷尬不說,白白的又添許多復雜。也不知吏部怎麽安排的,竟這麽巧,將我和他放到一處。”

宋敏想了想,溫言道:“二小姐不必煩惱,據我所知這個宏煜雖性情乖張,但在公務上卻也十分雷厲風行,想來不會妨礙小姐做事。”

意兒緘默,憶起年少時曾見過他幾次,只當他是個恃寵而驕的公子哥兒,哪裏料到會有如今這光景。

想來也極好笑,那年族裏的七公過壽,搭戲台,擺酒宴,邀一眾親朋貴友與鄉紳顯宦赴會,宏煜也在。他長得高,模樣又十分標致,走在人群裏總能一眼瞧見,招丫頭小廝們議論。開席時縣官到了,那章知縣是出了名的貪,隔三差五便想出各種名目索要好處,孩子們聽長輩私下罵多了,對他很是厭惡。

觥籌交盞,正要落座,意兒發現宏煜站在章知縣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出一只腳,搭住椅子往後一勾,霎時間人仰馬翻。

這倒也罷,他偏還作出一副關切的樣子,不緊不慢上前去扶,口中嘆道:“喲,章老爺這是怎麽了?”眉間笑意藏不住,輕蔑又得意,當真玩世不恭。

後來意兒一心想考功名,趙父不準,要她嫁人,所以她才逃走,投奔姑媽去。這倒無關宏煜的為人,不管是誰,她都要逃的。只是聽說趙宏兩家從此再不來往。一年後宏老爺又給兒子定下另一門親,對方乃同知李大人的愛女,家世樣貌與他都很般配,可誰知不久後這門親事又黃了。

你道如何,原來那李小姐某日去宏府找他玩兒,豈料竟撞見他和一個俏丫鬟在房裏顛鸞倒鳳,赤身白條兒,床架搖曳,嘎吱作響。

李小姐好一個淑女,哪裏見過這種場面,當下又驚又羞,面無人色,緊接著怒火中燒,氣得大鬧宏府,嚷得人盡皆知。

宏煜被他老子吊起來毒打一頓。算來這名聲也不是意兒給他弄壞的,他自己本就很壞。

好在此人還不算一無是處,玩兒歸玩兒,學業並未荒廢,兩年後入京,倒叫他考中了進士。意兒掐指算算,他與趙庭梧同科,不過略小幾歲,當時才滿二十二,和自己如今一般大。

那年考中後,宏煜被安排去刑部習學,因參與彈劾安平長公主貪汙受賄一事,被皇帝外放到西南紹慶府。據說他在黔縣做知縣,一年內將二十多年的積案盡數審結,因此得罪了紹慶府不少官員,參他的奏折一本一本遞到禦前,多以私德做文章,皇上通通只批示三個字:知道了。

今年二月,宏煜被調往平奚縣任職,算算日子,不過比意兒早到十幾日。

閑聊至此,意兒若有所思:“皇上是不是很喜歡他?”

宋敏說:“咱們這位皇上,自幼長在深宮,拘謹慣了,倒是一向很喜歡那些性子張揚的人。對長公主如此,對宏煜也是如此。”

意兒稍稍擰眉,覺得哪裏不對:“既然皇上這般寵愛長公主,為何不許她與駙馬和離?又為何任用參奏過她的宏煜?”

宋敏只讓意兒自己琢磨。這晚兩人聊到深夜方才睡下。

五六日後,終於進入清安府地界,約莫黃昏時分,車馬抵達平奚,縣裏派了兩個書吏來接。一路進城,只見人煙稠密,商鋪林立,長街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衙門一向建在城中央,居中而治,意兒從車上下來,看見官署頭門,三開間,每間兩扇漆黑大門,高闊威嚴,她心跳漸快,振奮而愉悅,擡起下巴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