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徐赫反復臨摹自己的舊作, 駕輕就熟。

他的技巧和眼界早因遊歷而提升, 此番感激嘉元帝的提攜, 自是不遺余力, 繪制出更磅礴大氣的山水長卷。

懸崖險峻,怪木叢生;數樹成林, 泉瀑傾流;渡口寂寂,人行疏疏;遠岫雲影, 天水互融;名山寺觀, 遠景煙籠……千裏江山, 濃縮於此。

畫成之後,翰林畫院的一眾官員無不嘆服, 幾乎忍不住稱贊, 徐待詔重新描繪的, 比起探微先生佳作有過之而不及。

嘉元帝閱後龍顏大悅,意欲提拔徐赫為翰林畫院副使。

即便眾望所歸, 徐赫仍跪下堅拒,聲稱此為臨摹前人之作, 若單純以此加官晉爵,是對“探微先生”的不敬、對同僚的不公。

嘉元帝尋思片刻, 決定賜予他一套城西的宅邸。

其時京城以西貴東富劃分,城西房宅萬金難求, 能得禦賜, 乃至高無上的恩寵。

“朕聽說, 滿城王公子弟到首輔府提親, 就你一人獨得青睞,與徐首輔即將親上加親,連朕的親弟弟也比不過你……”嘉元帝樂呵呵端量徐赫,突然感嘆,“齊王那小子,著實紈絝了些!”

徐赫一怔,心底泛起難以言喻的困惑。

——好端端的,皇帝為何要當眾提及齊王的不足?

齊王不涉政,不爭功,只專注於雜玩,不正是帝王最放心的親王麽?

他尷尬笑對:“陛下見笑,微臣乃螢燭之光,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皇帝捋須一笑:“罷了,朕知你連日辛勞,允準你多歇息半月,好外出散心。”

徐赫恭敬謝恩,一一謝過同僚的祝賀,又向靜立一側的阮思彥頷首致意。

阮思彥自地下城一案爆發後,終歸因被大理寺清查府邸等事折損顏面。

外界均稱,皇帝有意培養徐待詔,成為下一任翰林畫院之首。

徐赫每回見這位仙姿逸態的師弟,總會維持應有的尊敬和謙讓;而阮思彥泰半時間保持淡淡微笑,眉眼盡是渺遠之意。

二人在畫院內十分低調,寡言、少語、多畫,竟鮮見交流。

徐赫逐漸理解,何以阮時意沒向堂弟道出真相,不單單是當初的矛盾或理念不合。

有些人真性情,率直坦蕩幾十年不變,如洪朗然,如蕭桐。

有些人卻不是。

皇帝禦賜宅邸離首輔府僅隔兩條街。三進三出,與徐赫在籬溪邊上的小院相類,留有大片花園,鬧中取靜。

因在作最後修葺,徐赫堂而皇之搬回長子家中的倚桐苑。

白天,他一往如常,維持端正嚴肅,與阮時意相敬如賓。

夜裏,他一往如常,悄悄繞過大片蓮池,潛入繡月居。

繡月居內本就沒幾個人侍候,夜間靜若無人。

恰逢阮時意來了月事,躺在床上,抱住姜艾等藥材做的暖包,蜷縮成團,裹得嚴嚴實實。

被他的冷涼氣息包圍,她掙了掙,語帶嫌棄:“這幾天不宜受涼,你、你睡竹榻!”

徐赫憋悶之極,往後撤離數寸,忿忿不平:“哼!看來,我下回得加把勁!”

阮時意本就因時隱時現的疼痛而煩躁,聽出他話中含義,頓時怒火中燒。

“我才不要!辛辛苦苦拉扯大三個孩子!你、你還想要我……?”

“可我……沒機會看他們長大……”

“你想逗孩子,不是有小毛頭麽?再說,晟兒、昊兒、媛媛他們,遲早會給你生小曾孫!你愛帶幾個都成!”

徐赫知此事一時半會兒談不攏,只得閉口不言,乖乖躺到竹榻上。

夜靜更深,未聞均勻呼吸,阮時意悄聲問:“還不睡?”

“竹榻又硬又小,睡不著。”他老實回答。

“目下任務完成,可又有……那件事要辦,先前說好的‘遊山玩水’,怕難成行。”

徐赫明白她指的是替姚廷玉作掩護之事,突發奇想,疑心那行動如鬼魅的家夥又在外頭竊聽,不由得皺起眉頭,豎起耳朵傾聽。

阮時意從他的沉默品察出不尋常,警覺道:“怎麽?”

“噓。”

“誰來了?”

“不確定。”

阮時意心下發怵,身子往裏挪入:“你若嫌難受,要不……還是睡這兒?”

徐赫於昏暗中憋笑,心想,以後若他的妻不讓爬床,大可以此嚇唬她。

躡手躡腳回到她身側,正欲展臂圈住她,冷不防她撥開他的手。

“不許抱。”

“那……我親一下。”他把唇貼向她。

“不許親,”她扭頭避開,“親了,你又想幹別的。”

“想想而已,我又做不了別的。”

“你會想法子讓我做別的。”

她背轉身,孤燈照不清臉上蔓延的緋意,但耳尖終究還是紅透了。

徐赫笑而替她蓋好被衾。

他的阮阮,對他的了解,果然數十年如一日。

從裏到外,從上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