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未時剛過,毛頭從午睡中蘇醒, 以肉嘟嘟的小手搓揉惺忪睡目, 鬧著要繼續打雪仗。

阮時意生怕他玩過頭著涼,忙催徐晟帶回首輔府。

沐浴後的徐赫已換過一襲水青緞袍, 依依不舍送毛頭出門。

行至二門時,他終歸覺不宜公然出現在街坊鄰裏眼前,停下步伐,彎下腰,從懷中摸出一物, 雙手微顫著塞給毛頭。

一串由紅繩綁紮的銅錢。

正面刻著 “萬歲千秋”、“去殃除兇”、“斬妖辟邪”等字眼, 背面則為龍鳳、雙魚、龜蛇的圖案,紅繩將七個銅錢綁成龍形,正是徐家獨有的結繩方式。

毛頭大眼睛微亮, 似被思憶觸動, 突然哇地哭出來了。

阮時意和徐赫大急,連聲追問:“毛頭,沒事吧?哪裏不舒服?”

“嗚嗚……”毛頭抱住徐晟的大腿,眼淚鼻涕全往剛換的衣袍上蹭,“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哇……是不是爹爹把毛頭的糖送人了?奶奶不要毛頭了?”

阮時意心頭大震, 不由自主淚目。

以往新春佳節, 她總給每個兒孫編同樣的款式。

五歲的毛頭已有記憶,乍見徐赫編織的這一串壓歲錢, 自然而然想起她這消失日久的祖母, 悲從中來, 哭得聲嘶力竭。

徐赫對小孫子的反應始料未及,登時手足無措。

試圖先拿走讓他哭泣的錢串,偏生他死死攥在手上,死活不肯給。

一群人圍著哄了好一陣,待阿六從竹筒裏倒出一顆杏子飴,才讓毛頭止淚,破涕為笑。

徐晟細辨繩結,暗覺與阮時意所編的基本一致,精美程度略減,只道“先生”從祖母處學來。

見“未來繼祖父”滿臉沮喪,想必悉心準備禮物討孩子歡心,一送出手便遇挫……徐晟心裏同情,又過意不去。

他靈機一動,先安撫好毛頭,對“先生”歉然解釋了來由,又提起晚上在松鶴樓與友人小聚,想邀上先生同去,請務必賞光雲雲。

徐赫微愣,下意識望向阮時意,想征詢她的意思。

阮時意總覺長孫古裏古怪,疑心他又打算折騰新花樣。

但她沒法當眾攔截“先生”赴會。

面對徐赫的眼神相詢,她唯有裝作視若無睹。

平心而論,徐赫對自家長孫的率直可愛很是歡喜,眼看妻子沒阻撓之意,遂欣然答允。

徐晟目睹“先生”對祖母“異常尊重”且“言聽計從”,狹長眼角眯出得意的笑,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

是夜,阮時意獨坐書閣,按捺煩躁不安的心,細閱書畫盛會賓客名單。

與此前搜集疑似收藏晴嵐圖的人選認真比對,她發現,當中三人均接受邀請。

其中,有一位以臨摹“探微先生”畫作聞名的畫師。

那人自身倒沒畫過幾幅有名的畫作,但極其愛研究徐赫的山水,十年前進入翰林畫院,曾把皇帝收藏的真跡全數復制過一遍。

然則他只愛臨摹,不受皇帝待見,離宮後不惜輾轉各地,專程跑到藏有徐赫作品的府邸當清客,甚至幫不少人揪出過贗品。

阮時意自覺,即便此人無能力奪得某一段晴嵐圖,也應當知曉下落。

估算著已到戌時正點,她行至東窗,遠眺折蘭苑幽暗無光,料想徐赫尚未歸來,惴惴之情隨夜色降臨而深濃。

她在憂慮什麽?

怕長孫把自己的親祖父拐賣了?怕徐晟的哥們藍豫立把姚統領也帶來?怕那倆體溫冰涼的大男人互相觸摸……?

停!停!停!越來越離譜了!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雁族女王派人追捕美男子用於吸血”的傳聞,仿佛徐赫一旦離開翰林畫院、瀾園或她的視線範圍,便容易暴露秘密、陷入危機。

對應白日徐晟那家夥各種反常表現,阮時意大致推斷,那孩子在測試徐赫的廚藝和武功。

特地把人叫到松鶴樓,想要……考量“先生”的酒量和酒品吧?

她深知酒能讓人褪下偽裝,表面看似朗月清風者,有的喝完倒頭便睡,有的則酒後狂躁,更有人郁郁寡歡……

徐晟那傻小子,該不會想和哥們一起灌嘴徐赫,想看他皮囊之下藏著的心吧?

如若是那樣……麻煩大了!

阮時意後知後覺,連忙喚上侍婢,借查賬之名,直奔兩條街以外的松鶴樓。

昔年夫妻間小酌,她多喝兩杯便醉態可掬;而徐赫天生酒量極好,無論喝多少,從無真正醉倒之時。

除非像上回聽聞她“去世”,悲痛欲絕,酒入愁腸,但還能鎮定作畫,並尋到歸家之路。

最怕他醺醺然意氣風發,徑直那筆在墻上肆意揮灑……

萬一這回順手題了“徐探微”三字,該如何解釋?

徐晟尚在孝中,倘若單純與朋友議事、吃頓飯倒還說得過去,如被逮住飲酒作樂,只怕遭人詬病,說他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