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金烏墜落於翰林畫院之上, 勾勒出覆雪檐尾如翚斯飛。

堂內,嘉元帝穿著褐色繡龍緞子道袍, 端坐於正中的紫檀圈椅上, 細閱案頭一批字畫新作, 龍顏不住露出微笑。

身旁那位長身玉立、文雅清雋的畫院負責人阮思彥, 衣飾簡雅, 保養極佳, 絲毫看不出年近五十,倒先是四十歲左右。

他俯首與嘉元帝逐一點評畫作, 態度恭敬謙和,卻不失名家風範。

徐赫混在台下一眾畫師當中, 偷眼覷望阮思彥。

誠然,他早在阮時意“盡七”當日、書畫院內的講課及積翠湖觀蓮節時遇到過“小師弟”, 可他始終無法想象, 記憶中的憨厚少年,是如何養成眼前俊朗仙姿的名士風範?

他甚至會想,自己作畫到老, 會否也是這般儀容風采,他的阮阮是否喜歡這樣的他。

“陛下, 此畫筆調從山邊有了突轉, 以皴染之坡襯托平靜江面,由密變舒, 疏離秀麗, 極富韻味……實在是年輕畫師中的妙作。”

阮思彥指向其中一幅山水, 眼神和語氣,均流露稱贊。

嘉元帝笑道:“此為新晉的徐待詔所作,朕更欣賞濃墨細筆所勾勒的水波和細沙,風景靈動,大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絕妙意境。”

阮思彥略微嘆息:“畫風受探微先生的影響稍重,既是好事,又非好事啊!”

“朕倒覺得,能發揚探微先生之風,亦未尚不可。來年書畫盛會,朕還想出一道關於探微先生的題目,考一考大家!至於花鳥畫和人物畫,便交由你和傅卿家決定。”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由“徐待詔”的新作,說到明年的安排。

聊了幾句正事,阮思彥雙目以審視眼光掃向台下靜候的畫師們,笑問:“陛下,今日那位徐待詔可有在場?”

畫院官員近三分之一為閑職,或在書畫院授課,並非每日到場。

徐赫不等皇帝發話,踏出半步,向上首二人執禮:“微臣徐烜奕,聽候差遣。”

阮思彥端量他片刻,眼光難掩錯愕,“徐大人與凜陽徐氏可有淵源?瞧著容姿,竟與探微先生有幾分相似!”

“欸?此話當真?”嘉元帝陡然興奮。

徐赫背上汗流黏膩。

他任職於京城書畫院多時,但每次都躲著阮思彥,只等一日日蓄好胡子,才敢露面。

後來阮思彥離開京城,他花了數月時間,先是把自己整出了滿腮胡子;聽聞對方回來,又把眉毛畫粗,用黏膠將眼角拉底,自問已看不清本來面目。

師弟三十余年不見他,照理說,能糊弄過去。

現下,被問及與凜陽徐氏的關系,徐赫只能遵照此前的版本陳述。

阮思彥似乎來了興致,要求看他的舊作。

徐赫百般無奈,拿出幾卷半新不舊的,又推托說早年為維持生計,畫作大多已出售。

問起他近日最新臨摹的《萬山晴嵐圖》,嘉元帝忍不住催促:“徐待詔這次畫得好慢!朕都等不及了!”

“未完之作,不敢有辱聖目,懇請陛下贖罪。”

徐赫嘴上恭順,心下暗忖——還不是因為你閑著沒事,題了一首誇我的詩,又補了一首緬懷我的詩?誰要你誇!誰要你懷念了!跟你又不熟!不對……我走的時候,你這皇帝小兒還沒出生呢!

當下,阮思彥不好讓徐赫一人獨占鰲頭,又挑出幾位畫師的力作,認真點評一番。

直至天色全黑,皇帝起駕回宮,余人散去,徐赫才稍稍松了口氣。

*****

除夕夜,戌時已過,大雪籠罩京城。

宮內笙歌連片,各處煙花爆竹響徹雲霄,更顯西北角一帶尤為安靜。

徐赫披著相思灰披風,沿道旁石燈昏幽微光,踏著積雪未除的青石甬道,一手撐傘,一手抱了一大袋事物,大步踏出翰林畫院。

“徐大人今兒比平常早了些?回去與家人守歲?”守門侍衛習慣他長夜在內作畫,見他行色匆匆,笑著打招呼。

“是啊!總算完成聖上所托,早點回家歇息也好。”

徐赫只覺手中畫卷如有萬斤之重,使他雙手微顫,額角冒汗。

另一名守衛笑嘻嘻道:“依照慣例,您懂的。”

徐赫如常打開油布包裹的畫作,隨手展開一幅,淡笑道:“不是回去過節麽?一下子多帶上幾幅……哎呀!這下雪天就是不方便!”

這些守衛哪裏懂門道?草草看了兩眼,見印鑒是他的,笑著放行。

徐赫取了些碎銀子塞在他們手中,呵呵而笑:“天寒地凍,諸位辛苦了!一點小心意,請大夥兒下值後買點溫酒,暖暖身子。”

守衛們知他素來出手闊綽,均連聲叮囑他注意安全。

然則沒走出幾步,宮墻拐彎處來了一小隊人馬,為首之人喝問:“大晚上誰還敢在皇宮附近遊走!”

徐赫一聽這聲音,暗呼不妙——黑炭頭家的小硯台不在禦前當值,跑到宮墻邊上巡邏?這鬧的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