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冬月, 大雪如碎玉拋珠, 將天地萬物的顏色替換成茫茫無盡的銀白。

京城北峰一角,丹楓落盡, 銀花珠樹,冰泉冷澀, 凜冽寒風送來極幽淡的梅香, 卻不見花影。

今日為“徐太夫人”生忌。

徐家一眾子孫、藍洪兩家的友人齊聚墳前, 焚香祭酒, 緬懷先人。

與以往數次大型祭奠不同,已公開露面的阮時意初次到場, 對著刻有她和徐赫之名的空墳虔誠拜祭。

清眸含淚, 憂傷端得一絲不苟。

她大致感受徐赫歸來時, 得知父母兄嫂妻子全埋入黃土、漫長一生僅余碑刻銘文記載、與親人相見不能相認的心情。

有關“徐太夫人”換了年輕面目、繼續度日之事, 子孫輩當中唯有徐明禮兄弟、周氏和徐晟四人知情, 並對余人苦心隱瞞。

因此,二兒媳紀氏見了阮時意那張嬌嫩得能掐出水的容顏,禁不住多看幾眼, 眸光摻雜驚疑和妒意。

——呵!為丈夫打理京中生意的, 居然是個美貌小丫頭!該不會是小狐狸精吧?

紀氏出身於商賈大家,嫁給徐明裕可謂強強聯合。她沒讀過多少書,舉止談不上多端莊大方, 但容色明麗, 擅長打扮, 也非常愛護家人。

阮時意從紀氏過門起就尤為體恤包容, 還半開玩笑勸兒媳無須糾結“和婆婆同時掉入水裏,丈夫先救誰”之類的無聊問題,因為,她這個當婆婆的,早學會遊泳。

她對商家出身的紀氏與侯府出身的周氏並無差別,鼓勵妯娌間多理解彼此,求同存異。

因此,無論是最初同住的那些年,或是分家後的年月,婆媳、妯娌關系相當融洽。

此時此刻,阮時意捕獲二兒媳的敵意,頓覺啼笑皆非。

向徐明裕“匯報”生意所遇難題時,她依然能感覺紀氏美眸如刀,時刻緊盯著她。

偏生徐明裕有要事商議,親切護她步向相對僻靜處。

阮時意心下暗笑,想必兒子今夜得受審了。

孝期內,徐明裕雖未幹預京城事務,但與各國通商往來的信息,仍由眼線直接向他負責。

“母親,”他領阮時意行至大片竹林內,壓低了聲音,“手下回報,秋澄回國後,和她那異母兄長鬧起來了。此事被赤月王封鎖消息,是以大宣這邊的探子也毫無知覺。”

“明初派人透露給你的?”

徐明裕猶豫片刻,點頭。

阮時意深知,徐明初和她不親,卻待兩位兄長親厚,就連徐明裕當年在赤月國經商的路,也全賴她求赤月王力排眾議所鋪。

十多年來,兄妹間自有一套秘密溝通的體系。

阮時意沉吟半晌:“依我看,明初性子獨立且要強,若主動透露消息給你,又不曾明言,必定有所求。”

“兒子也是這麽想,所以急著和您商量,按照過去所接觸到的訊息,秋澄尚年幼,無意於儲君之位……”

“但如若對方先下手為強,”阮時意眼光陡然一冷,“明初和秋澄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可她們母女根基太淺,一年半載內未必鬥得過前王後的外戚。”

“您的意思是……?”

“先讓她們借除孝之名回京,避其銳氣,等對方自曝其短;在此期間,你想法子繼續往赤月國安插人手,以便來日助她們一臂之力。”

盡管阮時意相信,赤月王深愛那一對母女,決不會待薄她們。

但她看不見的所在,女兒和外孫女的安危,必將令她日夜牽掛。

讓二人再度來京,一可麻痹企圖打壓她們之人,二可暫得大宣徐家庇護,三來……時機成熟,便能與徐赫相認。

不論徐明初支持秋澄爭搶儲君之位,或只想讓孩子當個閑散自在的小公主,娘家人永遠是她最大的支撐。

至少,死過一回、看得更透徹的阮時意篤信如此。

母子二人商量細節後,遠遠見紀氏手執掃帚,邊掃雪邊偷眼望向他們的所在,阮時意笑道:“先這麽定吧!再討論下去,你媳婦那掃帚估計得落你身上……回去哄好,別給老娘惹事!”

徐明裕訕笑應聲。

阮時意安撫道:“你哥提前被奪情,辛苦你們一家子在山上受苦了。”

“您這是什麽話!折煞我們一家五口了!”

“我的意思是,等守孝滿一年,全家一起做場大法事,提前除孝,該幹嘛幹嘛去吧!我再也不替你們操心勞神了!”阮時意語含戲謔。

徐明裕一驚:“您、您不管咱們,是打算和……遠離京城?”

若非紀氏在遠處盯得緊,阮時意真想敲他腦袋。

兒子們總懷疑她藏了個小情郎,卻總沒勇氣當面詢問,背地裏自行幻想補充,動不動便擔心她被人拐騙了……

把她當成愚蠢無知的小少女?

一想起徐赫給她丟下一稚齡孩子和兩條狗,惹來大堆流言蜚語後銷聲匿跡……阮時意輕磨皓齒,低聲道:“我累了,想歇歇,你們哥兒倆別跟姑娘家似的,成天老愛胡思亂想!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