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翌日,晨光熹微, 城中商鋪陸續開門營生。

各色吃食的招人香氣混合風中, 熱氣騰升繚繞, 酸甜鹹辣滋味滲透至每個角落, 勾動眾人腹中的饞蟲。

往日, 若不趕時間,阮時意總會讓車夫放慢速度,多呼吸這早晨的市井鮮活氣。

畢竟她從小到老, 鮮少有自由閑逛的時光。

然而此時此刻, 她無心看外頭的食店、醫館、藥鋪,書肆……端坐車內, 隨輕微顛簸而搖晃。

緊閉雙目雙唇,昨夜在徐赫居所的片段, 於腦海中閃現。

提出《萬山晴嵐圖》余下段落的推測後,他們交換所知信息, 結合雁族女王、冰蓮的傳聞,以及那蒙面青年、“探花狼”之來由, 從中推斷不為人知的隱情。

雁族女王之所以統治了整整一甲子,仍維持中年少婦的模樣, 極可能是服食過王族至寶冰蓮。

徐赫當年所救瀕死之人, 應為盜取冰蓮的竊賊。

可他渾然不知,糊裏糊塗拿了珍貴冰蓮, 盤桓數日, 引來追捕。

因兩國語言不通, 他誤將那幫打扮古怪、手執武器的壯漢認作山賊,匆忙帶上隨身物品飛奔逃亡。

雪崩之時,追兵大概無一人活著離開,是以外界沒人知曉,這名宣國青年墮崖時身懷異寶。

冰蓮失竊,引發雁族人的大肆搜捕、追查,乃至多年來暗中抓捕俊美青年的一系列事件。

阮時意寡居多年,徐赫則睡了三十五載,並不清楚傳聞是有根有據,或是子虛烏有。

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心隱藏秘密,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可能。

阿六和狗回來前,徐赫故技重施,抱她翻出院墻,還不忘在她耳邊調笑道:“親送自家媳婦‘出墻’,太不吉利了!”

他以“夜路難行”為由,橫抱著她繞行僻靜小道,直至抵達大院門口附近,才將她放回地面。

星光下那張笑得甜絲絲的俊顏,散發如蜜如糖的光華。

真是太不矜持了!

阮時意不敢多看,倉促道別,抱著古畫,匆匆離開群院。

沿路滿心狐惑,當家作主三十年有余的她,憑什麽乖乖由他抱了一路?

是昔年相敬相愛相親的夫妻相處模式,外加他一無所有的現狀,使她不自覺放下強勢、一再縱容他?

還是受他甜言蜜語蠱惑,以至於……她越來越不那麽“徐太夫人”?

歸根結底,她在“太夫人”和“小姑娘”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間來回切換,久而久之,既渴望過上年輕人的肆意人生,又無法根除小老太太的固執。

回到瀾園寢居後,她終於明白,何以徐赫臨別時的笑容如此詭異甜蜜,何以沉碧、車夫、仆役等人看她的眼神暗藏戲謔。

——阮小姑娘拿著古畫,聲稱向女先生請教、夜間進入先生聚居的群院,逗留近一個時辰,歸來時衣裙發皺,且發髻上多了一根精雕細琢、瑩潤細膩的羊脂玉發簪!

即便仆侍大字不識,但絕不相信,書畫院女先生會無緣無故贈送學員昂貴首飾。

呵呵……夜會情郎,鐵證如山。

阮時意有口難辯,只得竭力壓抑“想用發簪狂紮徐赫”的欲望,沐浴更衣,臥床而眠。

這份惱怒與尷尬,歷經一夜,持續到此時孤身坐在馬車上,仍未消散。

兩次於籬溪會面,被長孫逮住書閣的“調情”,加上她公然頂著“定情信物”招搖過市,只怕……再也洗脫不了汙名。

*****

尋思間,前方不遠處的啼哭聲和吵鬧聲喚回她的思緒。

見馬車越行越慢,她心知有異。

“沉碧,發生了何事?”

沉碧隔簾回應:“路人圍觀一家鋪子,看不大真切……咦?好像是興豐餅鋪!”

阮時意每隔三五日便吃這家鋪子所做的栗蓉酥,此習慣從少女時代維持至今,已有四十年,目睹店鋪三次易址,見證做點心的大娘從中年寡婦熬成七十多歲的老奶奶。

此際乍聞餅鋪出了事,她心下怵然,連忙命人停車,一探究竟。

一盞茶時分後,仆役回報,哭鬧的是餅鋪子的老大娘和她的小曾孫。

原來,老大娘一家有心離京返鄉,兒媳婦和孫子於前段時間先行一步,留下老大娘母子二人轉讓店鋪。

不料,他們遇上騙子與熟人聯手,因不識字而被算計,以二十吊錢的低格賤賣了餅鋪。

白紙黑字,蓋著老大娘兒子的指印,已成定局。

兒子年過五十,身子骨病弱,與騙子理論時被打,傷後急怒攻心,沒幾日撒手離去。

如今剩下老大娘和年幼的小曾孫哭訴無門,又聯系不上歸鄉的兒媳和孫子,走投無路,絕望萬分。

知情者無不憐惜,亦敢怒不敢言。

阮時意一貫不愛管閑事,但天子腳下竟出了此等欺壓良善的刁民惡霸,她身為首輔的母親,如何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