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京城書畫院內,鳥啼啾啾,蟬鳴嘒嘒。

溫風搖曳東苑花影,落在十余位月牙白長罩衣的女子身上。

她們小至豆蔻之年,年長者約花信年華,均拿著小筆和本子,認真記錄花草形態。

阮時意身穿同樣式的寬大罩衣,手提豆瓣楠文具匣,蓮步融入其中。

“阮姑娘,”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圓臉少女率先打招呼,“好些日子沒見,還以為你不來了!”

阮時意認出對方是書畫坊展櫃之女黃瑾,粉唇漾起淺笑:“近日身體不適,借故偷懶。”

“你呀!虧大了!前兩日阮大人授課,請出阮太公的《四君子圖》,咱們分批前去觀賞,大飽眼福!”

阮時意眸光微暗,“是我福薄,無緣瞻仰。”

“還好,”黃瑾沖她眨了眨眼,語氣神秘,“不至於錯過全部好事。”

阮時意料想對方故意賣關子,好讓她開口詢問,遂故作愚鈍:“嗯,興許尚有機緣。”

語畢,她取出便攜筆墨和小冊子,步向太湖石旁,對萱花寫生。

黃瑾見她絲毫不感興趣,難免沮喪,忍不住追了過去:“前日,南苑新來了位教授花鳥的年輕先生,兼工帶寫,筆精墨妙……”

京城書畫院原是培育宮廷畫師的場所,後面向書畫愛好者招生,進行書法、繪畫、篆刻、理論等培訓。

為數不多的女學員集中在東苑,不分科學習;南、西、北三苑的男學員則按花鳥、山水、人物分門。

除去節慶時籌辦的焚香、瓶供、撫琴、吟詠詩文、禮茶等雅集,一般情況下,四苑學員鮮少有機會交流。

如今南苑有動靜,黃家小妮子居然了如指掌?

阮時意戲謔道:“黃姑娘眼睛伸到南苑去?只怕看的,不是畫吧?”

黃瑾聞言耳尖發紅,嘟嘴解釋:“別想歪!那位先生示範時驚動了西苑和北苑,蘇老便為他設了講堂!全院七十九名學員,除了你,其余男女老少都在現場!那新作長四尺,花卉禽鳥描繪得精益求精,山石樹木逸筆草草已是神采飛揚!你錯過的事多了去!”

“嗯,很遺憾。”阮時意笑了笑,繼續勾勒萱花輪廓。

師承自家祖父,亡夫為四大家之首,堂弟又是當今首屈一指的禦用畫師,她豈會輕易被尋常畫作打動?

之所以利用閑暇到書畫院學習,一為短暫脫離堆積如山的賬簿;二是探聽《萬山晴嵐圖》下落;三來結識才華出眾的女畫師。

她謊稱自己出身商賈之家,大夥兒只當她是個寶惜嬌養、溫和內斂的姑娘,又因其容貌佚麗、技法不俗,處事不驕不躁,對她頗為友善。

巳時,阮時意畫好草圖,入室定稿。

她因徐赫早亡而不願觸碰丹青,目下眼界雖在,技巧則荒廢多年。

難得靜心重拾愛好,她專注投入,已達忘食之境。

期間,年過四旬的女先生巡堂,見她筆下萱花生動,誇贊“孤秀自拔,芳心解憂”,又談及中院新增一佳作,風格與她相類,不妨借鑒雲雲。

阮時意欣然應允,見畫上膠液未幹,遂悠哉悠哉出門。

有別於亭榭翼然、花木扶疏的東苑,中院結構板正,建有保存書畫的聚雅閣、放置畫具的擷秀樓和舉辦集會的棲鶴台。

毫不意外,一批相熟的女學員興致勃勃圍著“南苑先生”的新繪之作,專心觀賞其布局、用筆、設色、意韻,言語間流露的盡是欽佩和贊嘆。

阮時意覺此畫色澤清雅,牡丹風姿綽約,葉茂枝屈,小鳥妙趣橫生,工筆精細部分明顯受阮家技法影響;但太湖石玲瓏秀奇,苔點用筆大氣,卻是徐赫獨創的筆法,常人極難模仿。

某種微妙難言的預感翻騰,教她心尖再一次發顫。

正欲向黃瑾打聽這位先生的儀表特征,以印證心中所想,恰逢拐角處腳步聲近。

五人分作三前兩後,信步而行,為首是位須發盡白、衣袂翩翩的老者。

姑娘們立馬保持肅靜,頷首致意:“蘇老先生好。”

阮時意只需一眼,便瞧見後面那青年,人如霧中修竹,面容儒雅俊逸,舉手投足豐神俊朗。

不得不承認,即便與書畫院幾位仙姿逸態的翹楚比肩,那人亦未輸半分風華。

他從畫堂前經過,神情淡淡的,目不斜視,全然沒關注那群女學員,更沒覺察她的存在。

阮時意悄悄勾了勾唇。

京城書畫圈就這麽一點大,早晚能碰上。

萬萬沒料到,只拐了個彎兒,不費吹灰之力。

*****

接連兩日,阮時意往書畫院跑的時間,不知不覺變長了。

她原本堅信,莫論徐赫本人,抑或是他血脈,她都能平靜接受現實。

活到這把年紀,自當坦然。

而實際上,她沒想象中雲淡風輕。

隨著作畫時線條的勾勒、礦物色的暈染,無數淡忘的記憶翻湧復至,提醒著她,他曾為了接近她,改投在她阮家門下,如洪朗然所言——處心積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