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步步生前塵

窗外,已經能看到岸邊的碼頭。

沈策沒招呼任何賓客,繞到船艙的另一邊,面對著船尾。看著那些翻白的,追趕遊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樓梯上,兩手還很保命地抱著欄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問她,坐這裏危不危險?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來倒不沉。

他把她帶到影音室的沙發上,想去找毯子。

這一低頭,臥在臂彎裏的她微轉了臉,正對他。熱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牽引著,他只想和她親近。

這種無解的感情,始於五年前的那個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該由是他去,是因為自幼照顧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趕回來,順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後立刻離開,車都已經開出了沈宅,卻接到母親的電話,無論如何都要吃到內地的花糕。尋常這種事都有司機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為了表示對沈公的尊重,他沒帶任何人隨行,司機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問了地址,獨自走過去。

那個花糕店,店主是個老婆婆,人不習慣在店前。

只得去門店後,小院子裏買,買好往出走,沒留神撞上樹上掛著一個籃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說歹說拉回去,消毒上藥。藥還找不到,熱心地不讓他走,他只好耐心等著。

這一耽擱,足足耗費了二十分鐘。

沒來由的受傷,沒來由的等待,沒來由的對一個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裏的竹編凳子上等著。

像所有的事情,都為留住他。

那天,外頭極靜。

他以為,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積水又多,怎麽都不會有客人。

直到,他要離開,將將掀開布簾子,忽聽得一聲問:“你好,我想買花糕。”

清脆的少女聲,像在腦海裏炸開了一道光。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甚至,他走出去的腳步都是遲疑的,帶著一絲揣測,這是什麽樣的女孩子。

堂屋裏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頭,背對著天光的女孩子約莫十三四歲,目光越過前堂投過來。他心頭一窒,視線陡然模糊,盯著她的身影輪廓,倉皇地走前兩步,方才借著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張鵝蛋臉上,杏眸清亮,穿著個鬥篷式的風衣,為了避寒。及肩黑發被雨淋得微濕,人站在櫃台外的台階邊沿,背後是屋檐下的雨線。他從沒見過這樣長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來的。

後來他鬼使神差,改簽返程的機票,是因為看到她脖子上掛著的小玉墜兒,那是台州沈家小輩們收到的禮物,一人一個。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著,被她的哥哥們辨出是那對“雙胞胎”。

其後和沈公喝茶,有意無意,話往雙胞胎身上說,終得一見。當晚亦是,皆是有意而為。一見再見是為何?他也說不出。

他自幼多磨難,經歷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謀定而後動,要一個目的,一個結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處。

唯獨在那天有了例外。

……

電影的主人公還在念著對白。他心生躁意,換為靜音。

這兩天惡補了不少法語片子,想撿起年少所學,怕過於生疏。昭昭是在法語區長大,兩人要能用這個交流,會親近不少。偏今晚是個愛情片,是德軍攻占巴黎後,一個德國軍官和法國少女無法宣之於口的、家國相悖立場下的暗湧情潮。

難於啟齒的感情。電影裏是,這裏也是。

她的呼吸很輕,酒意不重,更濃的是解酒藥淡淡的藥香。

“昭昭。”

她微皺眉,睫毛慢慢動了下,像費了好大的力氣,也睜不開眼,帶著睡腔“嗯”了聲。他低頭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轉臉,睫毛微顫,眼皮也動著,明顯醒了。

“醒沒醒?”他問。

她又努力,緩緩將眼皮撐開,這一次終於睜眼了,可還是不情願地“嗯”了聲,似是嫌他煩,一直幹擾自己睡覺。

“裝的,還是真醉?”他觀察她。

吐字的氣息,籠著她,她不堪這招引,這回眼睛徹底睜開了。沈策看到她烏黑黑的眼瞳裏都是自己。她又皺眉,慢慢地說:“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種的好,水仙也好,開得真好……你女朋友來看過嗎?”

“沒女朋友。”他低聲說。

他相信她不是裝的了。

醒著的昭昭,說話不會如此直白。

她一歪頭,看了眼沒有聲音,在自動播放的影像:“愛情片。”

醉了的人,思維是跳脫的,話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電影的畫面:“有點悶,”她輕聲說著,嗓音裏帶著怨懟的音調,“總不說話,喜歡也不說……悶得心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