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Frances·

我是弗蘭西斯·安妮·艾米莉·斯賓塞-丘吉爾, 第七代馬爾堡公爵的妻子。

我也是查爾斯·文, 第三代倫敦德裏侯爵的長女。

我還是, 在布倫海姆宮內,遊蕩了十年的,孤魂野鬼。

年老不會令人變得寬容, 死亡才會。

這是我剛成為一名鬼魂以後不久便意識到的事情。

那時還沒有遇見康斯薇露的我並不知道, 原來鬼魂與鬼魂之間也有著無法相逢的隔閡, 我只是迷惑於布倫海姆宮裏有如此眾多去世的先祖, 為何只有我一個人留下?我會整日整日地跟在阿爾伯特,我最為疼愛的孫子身後,期望他能感知到的我的存在,就像我在我的丈夫, 約翰, 去世以後,偶爾會恍惚地以為他還陪伴在我身邊那樣。

但他一次都不曾回過頭來。

我也曾細細地走遍布倫海姆宮的每一寸土地, 包括活著時從未涉足的花園角落,仆從居住的濕冷陰暗的閣樓, 以及只存在於管家的話語中的地下酒窖。只是希望能找到其他任何一個如同我這般的存在。

我還能前往更遙遠的土地,布倫海姆宮以外的世界,但那些地方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唯有這兒是我的家,我與我深愛的丈夫, 約翰, 一同度過了幸福美滿的43年婚姻的家。

約翰去世前的那一刻, 他用那雙幹枯但溫暖的手將我拉近他的胸口, 我銀白夾棕的卷發與他的胡須糾纏在一起,只聽見他柔和的聲音伴隨著逐漸微弱的心跳聲在我耳邊響起——

“我最最親愛的妻子,這一生,沒有哪件事,能比實踐了我對你的婚禮誓言,更令我感到驕傲的事情了。”

“這時候你說起話來仍然像是一位公爵,而不是我的丈夫。”我喃喃地說著,盡管淚水已盈滿眼眶,但那時還未曾原諒他的我言辭依舊尖刻。

他吃力地笑了。

“那麽,但願上帝令這一句聽起來更令你滿意——我愛你,弗蘭西斯。”

隨即,死亡便令我們分開了。

正如我們43年前在聖壇前宣誓的那般。

成為一名鬼魂是一件極其奇妙的事情。

一開始,我忘卻了所有的記憶,唯一留在我心中的只有我臨死前那個極其強烈的願望——我渴望再次見到約翰,我渴望能把我未曾說出口的愛意全部向他傾訴出口,哪怕我已不再是那個21歲,在花架下當著一打隱藏在草叢裏的女伴的面與他熱吻的年輕女孩——知道自己將死能令人丟棄矜持,束縛,制約,所有塵世加諸在肉體凡胎上的規則。

自然,也能令人寬容。

後來,隨著往昔記憶逐漸恢復,緩慢湧入腦海中的細水長流生活中的種種細節沖淡了經年累月積蓄深刻的怨懟——盡管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那份怨懟不過猶如秋日金黃色湖面上的一片枯葉,無損景色的優美——直到那時,我才真正地原諒了約翰,原諒了他在43年前我們結婚後他犯下的那件錯事,盡管我早就原諒了約翰·巴恩斯,甚至允許他的女兒來到布倫海姆宮中工作,但愛意有時反而使得諒解更難達成。

這份寬容甚至令得我輕易接納了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另一個我不待見的美國女繼承人,成為了新的一任馬爾堡公爵夫人。只是因為我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能令阿爾伯特幸福。

順便,還有一絲微弱的可能性,她能讓我再次見到約翰。

這在我活著的時候是無法想象的。

我極度討厭嫁入英國貴族家庭的美國女繼承人。

人人皆知這一點。

當我最心愛的兒子,倫道夫,把那個“行為舉止就像美國印第安人與歡樂女孩①被混合在同一具軀殼中,既奇怪又不正常②”的美國女孩,珍妮·傑若姆,帶入斯賓塞-丘吉爾家庭時,我是那個反對得最激烈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在此之前,還從未有過一個美國平民女孩得以通過婚姻躋身英國上流社會。

你一定會以為,我這個死了十年還不肯離開這世間的老太婆是在嫌棄珍妮的出身,認為她配不上我的兒子。

不。

我絲毫不在意她的出身——或者說,那不是我最為在乎的地方。

那麽肯定是她的輕佻,賣弄,不檢點,以及狂野的個性——應該聽說了她與愛德華七世之間的私情的你可能又在心裏做出了這樣的推測。

也不是。

至少這些是婚後才顯現出的缺點,在珍妮與倫道夫的婚禮舉辦以前,我總共就見了這個女孩一面——如果你要我說的話,一次也實在令人嫌多——無論我有多麽精於世故,洞察人心,我也不可能從一個緊張得都無法在我面前說話的年輕女子生身上看出這些特質。

實際上,我從未向任何人吐露真實的原因。

——珍妮·傑若姆令我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