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Consuelo·(第2/3頁)

“我想念原來的世界。”過了很久,她才悶悶地環抱著自己的手臂中擠出了一句話,“至少在100多年以後的那個年代,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做了蠢事。至少在那個世界,我絕不會被人們視為一個小醜。”

康斯薇露自然知道伊莎貝拉為何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盡管相處時間只有三個月,康斯薇露卻敢說自己對伊莎貝拉的了解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比她前一生的父母更甚。她很早就意識到了伊莎貝拉從一百多年以後的世界所帶來的這些格格不入的特征將會如何呈現在與她出生在同一時代的人的眼中,但她過去並不想阻止伊莎貝拉以她自己所能接受的方式活在1895年——這個接手了她的不幸人生的女孩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許多選擇,她不想進一步壓縮伊莎貝拉有限的自由空間。

或者說,康斯薇露現在逐漸地意識到,那或許只是一個借口,一個讓她能問心無愧於逃跑以前她實際上對伊莎貝拉的漠不關心,她那時指責伊莎貝拉不過將自己當成一台移動空調,一本隨身的法語字典和19世紀萬事通,但實際上她才是那個只把自己當做這些事物的人。

她怎麽也想不到由此而帶來的後果竟然會成為能夠真正傷害伊莎貝拉的事物。

與伊莎貝拉的智商和堅韌不相稱的天真稚嫩並非毫無來由,康斯薇露早在她第一次講述那個叫做《紙牌屋》的電視劇集內容時就發現了,但直到她們從第五大道的660號逃出,伊莎貝拉為此而思索逃跑計劃時康斯薇露才真正想通。她終於明白,那些在一個小小屏幕背後上演的虛擬故事是大部分時間只能待在醫院裏的伊莎貝拉唯一能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劇集中淺顯的,只為了劇情而服務的人情世故是她用以與人交往的模板,編劇為了能讓自己作品與眾不同而絞盡腦汁想出的獨特情節則是她用以處理現實中各種突發情況的主要指導。伊莎貝拉觸摸到了那些人為構思下所呈現的片面,便以為自己看到了未來社會的全部。從康斯薇露最初認識伊莎貝拉起,所有後者能夠拿來類比人生的便只有那些影視劇集。

她沒有絲毫真正的生活經驗,甚至受到的教育也非常有限。

她就像一張白紙,不過潦草地畫了幾筆兒童的簡筆畫,便被迫要在畫廊中展出,與其他成熟的畫作一同接受來自現實的殘酷批判。

在2018年,那是可以接受的,康斯薇露從前一直以為那是因為社會變得更為寬容了——畢竟從伊莎貝拉的講述來看,那個世界甚至能友好接受願意通過手術而將自己的性別轉變的人,這已經讓康斯薇露驚詫無比了——後來,她總算醒悟過來,那不過是因為在伊莎貝拉的上一人生,她只要能繼續呼吸,便是一個奇跡,沒有人會計較她小小超出常理的誇張行為,沒人會在意她過分耿直的性格,甚至沒有人會去想她16年來的人生觀念是如何被塑造的。

一聲細微的啜泣突然響起,將康斯薇露思緒拉回到了現在。

伊莎貝拉仍然緊緊地用四肢纏繞著自己,她的視線落在了玻璃後遙遠的海平線上,窗外,大西洋正在溫柔的月色下平靜地沉睡著,偶爾翻騰著淺淺的浪花,叫人分不清那不過是大海稍重的呼吸,還是一條路過的鯨魚,眼淚像盛著加了冰塊的威士忌杯壁上接連滑落的水珠,從伊莎貝拉深棕色的眸中流出,逃逸進蕾絲睡衣之中。

“我以為在一百年前的世界活下去會很簡單——至少比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容易,”像夢囈一般,伊莎貝拉小聲說著,“雖然沒有網絡也沒有隨著先進技術帶來的一切便捷,可至少在1895年,我不需要考SAT,我不需要思考我未來要上什麽大學,選什麽專業,找什麽工作,在哪裏定居,買什麽樣的房子,與一個怎樣的人成家立業,生幾個孩子——我也許只擁有短短的16年,然而假設我能活下去,我總會遇到這些壓力——但事實是,比沒有壓力更加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康斯薇露,我不能成為你,可我也不能繼續當伊莎貝拉·楊,我試圖找到一個平衡,那卻讓我成為了一個小醜。”

康斯薇露在伊莎貝拉的身邊躺了下來。

“那麽,你想成為誰呢?”她問道。

“我似乎沒有任何選擇,康斯薇露,”伊莎貝拉扭過頭來苦笑著看著她,“假如你還記得的話,我如今已經是馬爾堡公爵夫人了,有了責任,義務,什麽的,這個是跳不掉的,不是嗎?”

“那的確是真的,但從來沒有一個美國女孩成為過馬爾堡公爵夫人也是真的。”康斯薇露說,“這意味著,沒人能說得準你一定要成為怎樣的公爵夫人,沒人能拿著一個已有的前人標準來要求你——如今你是個身份尊貴的已婚婦女,大部分社會對女性的限制都不再對你適用,盡管可能還有一些貴族的遊戲規則要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