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韜光養晦(第3/3頁)

平陽公主笑得有些淒涼:“誰能想到,衛氏盛名之下,竟然有這樣多的苦衷?你從前令匈奴王畏懼的膽量和勇氣,現在卻被長安城的暗雨侵蝕得苔跡斑斑……”

“只有霍去病,還能成為衛氏的中堅。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宮,說了些什麽話?”衛青推開了紙窗,讓外面秋天的陽光照射進來,室內頓時覺得明朗許多,妝台上的銅鏡映出他們二人同樣顯得疲憊而蒼老的容顏。

“無非是北軍今冬的糧草和禦寒衣物。”

“不是。”衛青貪婪地吸著窗外清新的空氣,“他召我進去,是要我傳話給皇後。”

“哦?”平陽公主有些驚訝,武帝有什麽話不好直接對衛子夫說,竟然要衛青轉告?

“近年來,李延年的妹妹在宮中專寵,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歡心。李家的親戚朋黨,如李延年、李廣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們在外面散布說,皇上對東宮有廢立之想。”衛青從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來,為平陽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後不自安,前日寫信給我,我將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宮。”

“這些事,你應該事前對我說。”平陽公主有些嗔怪地說道。

“對你說,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煩惱。”衛青一邊嘆息著,一邊為她髻上那朵菊花找準一個最別致的插放角度,“宮中的事情,你本來不打算過問,為了我的緣故,又要操心,這是何必?何況你早告訴過我一個真理,廢立之念,只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遠無法妄測君意。李家懷了這種念頭,只能令皇上反感。即如當年,其實最想廢去太子榮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後,甚至也不是館陶公主。”

“那是真的。”平陽公主的眼前,又浮動著當年太子榮那張平庸而善良的臉,她的心裏,立刻充滿了因年深歲久變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皇上召我入宮,當著眾人語重心長地說道: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後與太子有不自安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

“這番話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陽公主點頭道,“子夫其實不必擔這個心。”

“下午我將這話轉給了皇後,皇後涕淚交零,脫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宮,跪謝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衛青的眼睛裏也微微有些潮濕,“我們一家人活得這樣戰戰兢兢,還有什麽喜樂可言?姐姐衛子夫,不管她曾經是個怎樣熱心權位的女人,她畢竟照顧過我那麽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負,與她有重要因緣……”

平陽公主向後面伸出手,重重地握住衛青溫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說道:“皇宮,永遠是個充滿危機的地方,你不必為她擔心,就像我當年,從來不真正為我的母親王皇後擔心。因為她有足夠的女人的智慧,可以應對這一切。子夫脫簪跪謝,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我真的想離開這一切,像那年冬天一樣,和你在山中獨處,外面是呼嘯著的北風,彌漫的大雪,和寂靜到極點的山谷。”衛青慢慢放開了她的手。

“但我們不再有那樣寧靜的心情。”平陽公主微笑著,擡頭去看懸掛在臥室正墻的那幅絲帛《北風》,那一字一句是衛青親手寫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懷著安寧細密的心思,一針一針繡將起來的,“即使遠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會掛念著廟堂之事,會掛念你的兒子們,會掛念皇後和太子據……”

衛青無力地垂下了頭:“你說得對。二十年的長安宦涯,已經令我的心變得復雜、煩躁、滄桑、圓滑、世故而灰暗。我不再能離開長安城,這個汙穢而繁華的長安城。”

窗外的菊圃裏,將近兩畝地的黃燦燦的菊花,在秋陽裏盛開著,如黃金鋪地,如霞色滿天,如重錦平展。

遙遠處,一個驚恐的聲音在高聲叫道:“大將軍在哪裏?大將軍在哪裏?霍將軍忽然迸發惡疾,命在垂危!”

“去病!”衛青霍然醒來,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