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韜光養晦(第2/3頁)

衛青終於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後,扶著她的肩膀嘆道:“我何嘗不想如此,但每次皇後派人將我叫到長樂宮,都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哀求我,說現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辭去官位,她的下場將會比陳阿嬌還淒涼。”

“這是真的,皇上周圍的人,整天都在說衛子夫和太子據的壞話。”

“去年,我與司馬遷過從,在他府上讀到了他新著的《史記》,看了其中韓信的列傳後,我登時醒悟,一個沒有戰場的將軍,不如一個田舍郎。”衛青的手無力地攀住窗欞,“從前,李廣的兒子、校尉李敢是我帳下的裨將,如果有小不敬,我就可以將他綁在轅門前斬首示眾。但解甲歸田之後,他竟然敢借拜謁之名,闖入長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備刺殺我……而且,大漢的王法,為父報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責。連天子也拿他毫無辦法,究竟我和他父親的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為三軍統帥的我,卻被部下這樣蔑視。”

平陽公主想起那個驚恐的日子,身材矮小卻強悍過人的李敢,忽然在畫堂推翻了茶盤,拔出袖中的短刀,臉上掛著窮兇極惡的表情,一連向衛青紮了七刀。最後一刀,正穿肋骨,被夾在骨縫之間,衛青這才能回過手來,將李敢擊倒在地。

鮮血染紅了畫堂的淺灰色羊毛氈,是那樣觸目驚心。

“霍去病為你在上林苑殺了他,皇上卻願意為去病掩飾。”平陽公主撫慰般地說道。

“那是因為皇上鐘愛霍去病。”衛青苦笑著,“我臥床一個月,皇上沒有片言只字到我的床前,傷好後第一天上朝,皇上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

平陽公主垂下了頭,離開皇宮已經多年,從前那個對她深深依戀的膠東王劉徹,已經長成了滿面虬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個人和他說話都戰戰兢兢、不敢仰視,平陽公主也覺得和他越來越遙遠。

“那一天,我獨自想了很多,謀士蒯徹勸齊王韓信說: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這句千古相傳的話,是個真理。於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決定收斂自己的鋒芒,克服自己臉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個人,不在朝中臧否一個人。”

“這樣韜光養晦的結果,是所有人都說你的從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漢丞相之位。”平陽公主搖頭道,“權位,這滿朝公卿夢寐以求的漢相之位,你竟然輕輕地撒手放開……”

衛青將頭埋在她的肩窩中,淡淡地道:“那麽,你有沒有想過,武帝手中用過的幾個丞相,他們的下場如何?”

平陽公主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聯想之下,她不禁渾身哆嗦。

武帝手裏提拔升用過的幾個大漢丞相,一個個都沒有好下場,李蔡獲罪自殺,青翟獲罪自殺,趙周下獄而死……其他被腰斬、棄市的京兆尹、禦史大夫數不勝數。

“他們無一不是權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衛青的聲音有些憂傷,“位列諸侯,榮寵無二。可結果斬首的斬首,下獄的下獄……咱們的皇上,是開漢以來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寵,後果不堪設想。”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來最受武帝寵愛,但武安侯身故以後,武帝聽到別人傳說他與淮南王劉安交好,還想幫助劉安成為皇嗣,當時武帝無子,劉安本是順理成章的第一繼承人,只為了這件並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發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連自己的至親都能族滅,平陽公主想不出來武帝還有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在他年齡幼小的時候,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用盡心機、使盡手段扶上大漢天子之位的弟弟,會是這樣一種性格,會用這樣血腥的鐵腕治理天下。

“其實,漢家最忌憚的,不是內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呂、薄、王、竇、衛五門外戚,呂氏不用說了,全被滅門,現在幾乎子弟無存。”衛青的聲音仍然渾厚而憂傷,“薄氏本來就貧寒微弱,薄太後死後,孝景皇帝立刻廢了無子的薄皇後,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後代淪為貧民。竇氏呢,竇太後死後,竇嬰他們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當朝權貴,也已零落殆盡;我們衛家,難道會有超乎他們之上的幸運嗎?”

衛青苦笑著:“去年北戰平息歸來後,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訓,全然不留半點情面,入後宮奏事,有幾次皇上坐在便桶上,邊出恭邊聽我奏事,全無半點敬重之意。但對別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東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見,皇上必正冠相見。所以上月汲黯見了我,說話全無半點敬意,還當面訓斥了我兩句。門客問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將軍為什麽不和他計較,我能說什麽?我只好說,此人鐵骨錚錚,是個忠臣,直言無罪。這不過是場面話罷了,人家倒說我大度。其實我哪有力氣與他計較?像這樣的沽名之輩,本來就想枉攀權貴,好立自己的威風,明知道皇上絕不會回護我,我怎麽能斥責他?一來壞了名聲,二來反予人口實,叫人家說我不敬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