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匈和親(第3/5頁)

劉啟背過了身,面向殿後懸掛的漢文帝畫像,神色莊重,幽幽說道:“先帝只說了十六個字:‘靡止兵革,寬政簡稅,克勤克儉,興農興商。’”

他擡眼看著側墻上孝文皇帝那張被畫工特意加工過的氣宇非凡、神采飛揚的臉,頓了一頓,才臉色肅穆地說道:“朕登基已經五年了,五年來,朕無時無刻不將這十六個字牢記在心頭。陽信,你是個在深宮長大的尊貴的公主,你不懂得戰禍是多麽可怕,不懂得老百姓是多麽期待和平,民間有句歌謠,唱道:寧做太平犬,勿作亂離人。陽信,你能理解這首歌中的眼淚嗎?你能聞見歌中的血腥氣嗎?”

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沉默著,沒有回答。

殿裏越發顯得寂靜了,北風尖利地呼叫著,穿過外面的空廊和石道。

“可是,可是……”她打量著父親凝重的臉色,猶疑著,仍然開了口,“一個國家的尊嚴不重要嗎?父皇,我聽說,前幾次和親,換來的和平都極其短暫。作為匈奴國開創者的冒頓單於,娶了兩次大漢的公主,仍然不斷侵襲雁門關和雲中郡……他甚至在高祖皇帝死後,寫來無禮的信件,侮辱了高祖的遺孀呂太後。他的兒子老上單於和孫子軍臣單於,承傳了冒頓的野蠻和背信棄義,和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是國家大事,不是你一個小小女子可以過問的!”劉啟忽然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述說,“陽信,今天你說了這麽多,是誰教你的?是明台公主嗎?”

父皇果然是個富有洞察力的君主,陽信公主不禁有些佩服。在劉啟的厲聲追問下,她無所畏懼地擡起頭來:“是的,我剛剛經過明台公主那裏,看見了她紅腫的雙眼,和絕望的表情。她的奉車校尉守在宮門外,遞進來一封信,信上寫著兩句飽含著痛苦的話,父皇,你想聽嗎?”

“你說。”

“將相無計,弱女蒙羞。”

“放肆!”劉啟不禁勃然大怒,竟有人敢這樣指責和侮蔑漢家四代相傳的大政方針!他的愚蠢和放肆令人不可原宥!“派人去查查那人到底是誰!”

“可是,父皇,我覺得,這八個字應該改一改才合適。”

“怎麽改?”劉啟冷眼看著這個最為機巧百出的女兒。

“君臣無計,漢室蒙羞。”

“陽信,你被寵壞了!”劉啟“啪”的一聲,擲下了手中的狼毫筆,墨汁在紅磚地上四濺開來。

嬌小的穿著大紅錦襖的陽信公主,卻向前走了一步,朗聲道:“父皇,你為什麽總是不肯正視這七十年未解的邊患?”

她白皙的臉龐高高地擡了起來,流露出無法克制的憤懣:“匈奴寄來的國書上,擡頭永遠寫著‘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致漢皇劉氏’,無禮已極!連這一回的求婚書上,也分明寫著這句極為傲慢輕藐的致辭!父皇,難道您不覺得屈辱嗎?”

陽信公主明凈的眼睛裏陡然浮上來一層抑郁,她的話語並不像是個孩子所說的:“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單於帶領全族人馬,攻入朝那、蕭關,擄走大量百姓和牛馬,他難道不是大漢的女婿?老上單於年年擾邊,他的兒子軍臣單於在先帝後元三年(公元前161年)繼承了胡酋的位置,登基第四年,再次重復他父親的戰績,分兵兩路,由上郡和雲中攻入關內,烽火一直燒到了長安城!父皇,你認真想一想,為什麽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三世,四十多年中,只有三個公主嫁到匈奴去,而父皇你登基不過五年,就已經將兩個公主嫁作了匈奴人的新娘?還陪嫁了不計其數的絲綢、牛羊、金銀銅器?是匈奴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還是朝廷的膽量越來越小了?正像晁錯當年所說,匈奴入侵,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我們大漢士卒久安不戰,畏敵如虎,已經成了匈奴人狼吻下的羔羊,他們每年劫掠所得,比和親所得多好幾倍,所以絕不會因為與大漢結下兄弟之盟、姻親之好,就輕易放棄擾邊與侵略。更何況,如果和平的代價是這種朝貢似的和親,女兒以為,這種和平不可能長久。”

劉啟怔住了,他從未考慮到這麽多。多年來,內憂外患交相煎迫,讓他一直認為,和親才是撫平邊患的最佳手段,而陽信這些幼稚而坦率的指責,卻讓身居高位多年的劉啟一刹那間看清了漢匈和親的真相。

沒錯,這種卑躬屈膝的和親,就是朝貢,是媾和,是投降。

劉啟登基不到四年時間,軍臣單於先後兩次求婚大漢,他幾乎每年都要準備大量的回賜、嫁妝、貢禮給龍城的大漢女婿、外甥,他這個匈奴人的舅舅,也實在有點架不住如此無度的勒索了。

劉啟用手托著額頭,痛苦地聽著這些朝臣們不可能當面相告的直率話語,良久,他才揮了揮手,道:“陽信,你去吧,父皇……會認真想一想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