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月共潮生(第2/15頁)

沈奚聽到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這個打破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暖昧。總要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讓她上床去,否則,怕她真會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間裏磨蹭了十幾分鐘,再出來,吊燈都滅了。

兩盞壁燈,一左一右,懸在床頭上。

傅侗文還是穿著襯衫,倚在那裏,在看書。剛登船收拾衣裳的時候,她看到他是帶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著襯衫。不過,她又何嘗不是怕誤會,完全不敢換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輕薄的連衣裙充數。

沈奚也上床,蓋了被子,將《仁學》拿在手裏。

果然沒有印刷廠的名號,是私印的。

書是好書。

可她的念頭,一溜到了天外。此時的傅侗文,是一種酒闌人散的慵懶。她在想,他在倫敦念書時,是否也這般神情和態度,閑階獨倚梧桐。

想了會兒,默念了幾句荒廢,勉強靜心讀了進去。

傅侗文這邊,恰好翻看完最後一頁,合了書。

穿襯衫睡覺是一樁苦事,身體和手臂都被一層板正的薄布綁縛,活動不開。他人乏,書也翻完了,於是無所事事地靠在那兒,觀賞起了她。她今夜穿的是絲絨的連身裙子,細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頭,沒有任何裝飾品,和船上的那些貴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過樸素。倒是耳垂上墜著兩粒小小的珍珠,贗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難得對女孩子用“漂亮”這兩個字,嘴上沒提過,心裏也大多不屑。

還是緞面的發帶,顏色不同,斜扣著的珍珠也是贗品。

看來她將所有錢都用在了學業上。

傅侗文將書擱在床頭,關上壁燈,宣告結束夜讀會。

她從光明處,望向暗處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問:“要讓我檢查一下再睡嗎?”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兩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說:“好了,躺下。”

沈奚縮進了棉被裏。

傅侗文笑著搖搖頭,下了床。他趿拉著拖鞋從床尾繞過去,走到她那一側的床畔,關掉了燈。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換了睡衣的長褲的,光著腳。

……

那日起,連著十幾個夜晚,她都被夢魘壓身。

夢中,那個男人來索命,說他有萬千錯,也輪不到她來殺。

沈奚每到噩夢都呼吸急促,輾轉難安。傅侗文總是耐心地隔著棉被將她抱起來,在她半夢半醒裏,輕聲和她說別的話,將她從深淵拉回現實。有一夜,她在黑暗中聽他說,他和船上的廚子討論一品鍋,人家不曉得,倒是認得炒雜燴,李鴻章訪美時帶過去的美食,在美國風靡了好一陣子。

“想吃的話,三哥明日讓人給你做。”他俯身,將她烏黑的長發捋到枕邊去。

發絲柔軟,在他手指上打了結。這回他沒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沒扯斷她的頭發。

這夜後,她終於不再做同一個噩夢。

如此,他們的旅程算真正開始了。

早晨,傅侗文會比她起早半個鐘頭,每回都以拉開窗簾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們會在私人甲板閑聊,這兩位男士見多識廣,從不讓她冷場,從戰爭到商業,再到醫學,還有傅侗文所學的哲學,最後落到莎士比亞歌劇和宗教問題上。

只是顧及安全,她的活動範圍很小。

晚上兩人也有了“夜讀”的共識,都倚在床頭,各自翻書,間或交談兩句,聲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會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個隨便慣了的人,開門出去,是個翩翩公子哥,一扇門閉合,屋子裏的卻是個不修邊幅的讀書人。

起初大家還顧著禮,慢慢地,他也放松下來。

他會兩三日不剃胡須,讓人將飯送入房內,不出門見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著襯衫、長褲,光著腳,單手撐在桌上,身子倚靠著,在看一疊紙,上頭是他自己前幾日才寫的東西。

她看他那一刻,他撫亂自己的短發,語氣自嘲地笑:“看我做什麽?”

隨即,手稿被丟入垃圾桶,毫不留戀。

一個月過去。

沈奚在外人眼裏,始終是個舊時代的太太,寸步不離傅侗文。

傅侗文待她也是極盡體貼,她常在早晨醒來,悄悄地將他的枕頭拉過來,臉壓在上面,想,他們這樣和夫妻好像真沒什麽差別。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側臥的他在睡夢中,迷糊著,去將自己衣裳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