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錫林郭勒

漫長的午睡之中, 方嵐做了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她和幼卿站在白色的校門前, 依稀還是十八歲時剛進大學的樣子。

方嵐穿了一條火紅色的連衣裙, 剪裁流暢合體, 襯得她腰身細長曲線玲瓏, 和幼卿並肩走在校園裏,惹來無數人艷羨的目光。

騎自行車的男孩子速度極快,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掀起一陣風,吹起了她的一片裙角。那人漫不經心地回頭對她說抱歉, 卻在看見她的臉的那一刻瞪大了雙眼, 情不自禁地刹住了車。

方嵐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裝扮, 在酒店房間裏就和來送他們讀大學的母親吵了起來。

她的性格一貫爆碳一般, 越是硬拗越是倔強, 被母親綿裏藏針的性格激得口不擇言,氣頭上說了一句:“我又不想做第二個你, 我可不想靠姿色和男人過活。”

話一出口, 她就後悔了。可是母親慘白著臉坐在床上抹起眼淚,方嵐又覺得無比厭煩, 道歉的話噎在口邊, 轉身摔了門就出去。

陸叔叔安慰母親,幼卿追到了她的身邊安慰她。

“何必呢?”他無奈又感慨,“你忍過今天, 春節前都不用見她,何必選在這個時候和她口角?”

她心口堵了一塊大石一樣又沉又酸,素著一張臉, 許久之後才慢慢說:“我就是,寧願她站起來和我吵一架,也不願意她哭哭啼啼地在你爸面前,把我從小到大所有做過的倔事犯過的錯誤一樁樁一件件拿出來說,仿佛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母親,而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惡劣的孩子。”

性格不合,南轅北轍。

方嵐可以和任何相處得完美,唯獨除了她的母親。

幼卿輕輕嘆氣,目光深邃看著她,緩緩道:“可我很喜歡阿姨挑的那條裙……皮膚白,穿紅色一定很好看。”

方嵐換上了那條裙子。

果然好看,也果然招搖。

幼卿迎著周圍投來的殷切或者可惜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看來這志願,我是填對了。”

“不替阿姨好好看著你一點,還不知道你要搞出什麽幺蛾子來。”

他說得坦蕩,她卻心弦微動。晚夏的暖風撲面,吹得雙頰發燙。

方嵐始終覺得,幼卿對她有情。花前月下也曾耳鬢廝磨,若說只是親人之間的照拂和愛護,又怎會有甜如蜜糖的親吻?

直到,那場車禍之後。

迷迷蒙蒙之中,方嵐仿佛仍能聽到母親隔著厚厚的木門小聲地啜泣,聲音悲切哀戚得恰到好處,既不會讓人感到心生厭煩,又滿載著深切的哀痛和傷心。每一分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太少。

方嵐自小浸潤在這樣的教導之中耳濡目染。她們蝸居在臨街的宿舍,遇到上門騷擾的地痞流氓,她小小人兒一個,拎起菜刀要與對方同歸於盡。

母親卻嗚嗚咽咽哭泣半響,第二日起紅著眼眶坐在辦公室中,非要聽到所有人的安慰,仿佛那些隔靴搔癢的言語能化身鋼筋鐵門,替她們阻擋住所有的流言和傷害似的。

她越長大,就越不屑。

整個人有如林間竹山頂松,涇渭分明愛憎強烈,眼裏半點容不得沙子,恨不能將問心無愧四個字掛在床頭身體力行。

可又是什麽時候開始,她問心有愧了呢?

那年冬天,聽聞是百年來最寒冷的一冬,連很多一輩子沒有見過下雪的廣東老人,都在那一冬見到了飄雪。

幼卿背對著她站在她的宿舍樓下,像是半點都不再願意看到她。

而她卑微地低下頭,討好似的伸手拽他,囁喏著說:“我替你暖……

而他卻好像避開洪水猛獸,猛地將手一把抽開,徹徹底底將她殘存的自尊踩在腳下。

方嵐知道這是夢。可是這夢太痛太苦太真實,她的眼淚恍若剔透的泉水打濕了腦後的一片枕頭,鼻腔壓抑不住的抽泣讓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

夢越深睡得越沉,她越是想睜開眼睛,越是覺得深深陷入迷蒙的霧氣之中看不清前路,直到方嵐瀕臨絕望的時候,詹台狠狠拍了拍她地臉頰,將她從夢魘中叫醒。

“還好嗎?”詹台眼含擔憂。

而方嵐卻仍帶了幾分夢中的情緒似的,冷淡地避開了他環過來的手臂。

“我沒事。”方嵐輕聲說,“有事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我。”

她坐直了身子,舒展了一下蜷縮的手臂,調了一下肩上的安全帶,把汗津津的脖頸露了出來。

方嵐還在睡夢中就被詹台抱上車,迷迷糊糊中出發,這是第二次了。

方嵐將指甲攥在手心狠狠一掐,才終於恢復了平日裏的神色,轉過臉來溫柔地問詹台:“我們這是去哪裏?”

詹台沒有回答她。他們一路向北已經開了許久許久。內蒙的路是這樣的好,一條樸實的柏油馬路直直向北,像是一條銀色的緞帶貼在草原和天空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