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新街口

張燕走得很慢, 一步步蹭著地板挪動,像一只蠕動掙紮的巨蟲, 眼神渙散:“原來是小陸道……原先說的沒錯, 我弟弟確實已經死了。”

她還記得方嵐,只是那時方嵐還用了陸幼卿的名字, 在張燕的記憶裏就仍是當初的“陸道長”。

張燕這一句話,倒提起許多往日舊事, 方嵐莫名有些沒來由的心虛, 偷偷側目打量身旁詹台的神情。

詹台面無表情,看不出什麽心情。

卻在方嵐挪開視線之後,勾起了唇角。

張燕的姿勢怪異步伐緩慢。方嵐情知有異, 更是不放心中警惕, 不錯眼地打量她。

她身上穿深藍色的長袖長褲,褲腿挽起, 露出黝黑的小腿。雙腿交錯走得卻尋不出什麽錯處, 只是慢了些罷了。

方嵐的視線再往上移, 突然之間發覺張燕緩慢的動作並不是因為她的腿,而是因為她僵硬如鐵的左手臂。

手臂!方嵐醍醐灌頂, 如果張燕真的是兇手, 她的左手應該早已被自己砍下分成碎屍塊。一個沒有了一只手的清潔工,是如何在五星級酒店中工作,並且成功瞞過眾人的?

方嵐的眼神立刻飄到張燕的手臂上, 她長長的藍色工裝袖子遮住了手臂,連手掌都縮在其中。那只手臂仿佛一根僵硬的竹竿撐在寬大的袖子裏面, 她每走一步,都因為僵硬的手臂的掣肘而不得跨大步伐。

方嵐心中一凜,懷疑起那袖子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張燕越走越近,離寬大的梳妝台越來越遠,逐漸露出身後雪白的鏡面。

方嵐看著張燕身後照映她背影的那面鏡子,突然之間露出駭然的神色。

鏡面之中,張燕仍是張燕。

但那僵直如木的左手臂上,卻分明趴了一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男人!

血淋淋、赤/裸/裸的半截男屍,自腰部往下整齊地斷裂,綴在身外的碎肉內臟像招魂的幡引,隨著她挪動的身軀前後擺動。

他緊緊扒在張燕左邊肩膀以下,像是深深紮根其中一般。原本應當空空蕩蕩的衣袖,此時卻被那人狠狠裹在懷中,猙獰的頭顱嵌在斷肢處,仿佛饕餮巨獸吞噬了她的一條手臂。

鏡中只看到得到那男子短發的背影,方嵐驚懼交加,張口無言。

而偏偏就在此時,鏡中原本背對著她們的那個男子卻突然轉過頭來。

方嵐看到了他轉過來的臉,青白面孔,龍眼圓睜,死不瞑目七竅流血,面目腫脹像是被泡發了一樣。

驚呼被壓在喉中不敢發出,可方嵐卻再不敢看,霎時閉上眼睛,掌心的桃木短劍閃電一般揮了出去。

詹台卻比她動作還快一些,側身護在她身邊,黃紙符不知何時被他折成紙飛機的樣子,頂端尖銳沾了猩紅的公雞血,勢如破竹射向嬰兒一般環抱住張燕手臂的那具屍魂。

正中眉心,那人卻展唇一笑。

張燕仿若同步了他的表情,兩人同時開口,從張燕口中傳出的那聲音低沉,時而高亢時而粗糲:“小陸道……謝你今日來……

方嵐瞬間明白過來。

張燕口中的“陸道長”自始至終都從不曾指代化名幼卿的她自己。

而從頭到尾,都是在說本名陸詒的詹台。

詹台面上沉靜,背在身後的右手卻輕輕收起,原本在掌心跳躍的一簇藍火隨著他握緊拳頭被熄滅。

方嵐站在他身邊,沒由來地松一口氣。

這是張燕,也是於明。

是於明的屍魂,化身為張燕被活生生剁去的那截手臂。

“我既來此,就不會容許你繼續禍亂綱常。”詹台緩緩開口,垂下眼眸,“你逆天徘徊陽間多日,如今大仇得報,也該放手了。”

張燕的神情仍舊恍惚,手臂上的於明卻慘然一笑,澄亮的清水自眼耳口鼻溢了出來,仿佛無邊泳池那流淌不停的一池清水。

詹台眉尖一簇,深深嘆一口氣,尚完好的那只右手舉起骨塤放在唇邊,舌尖用力,只微微送出一點風。

方嵐下意識朝後躲去,手裏握緊了胸前掛著的榆木葫蘆。

她被骨塤迷亂心神多次,很怕這個法器。即便知道自己帶著護身葫蘆,也很怕再有以前的記憶被塤聲喚起。

塤聲漸起,只是淩亂破碎的幾個音。

原本附身在張燕手臂上的於明卻慢慢四散開來,像是原本堅實的沙丘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吹散。那屍身之上浮現的赤橙黃綠青的種種顏色,雲集成五顏六色的沙塵,鋪滿了黝黑的池水面。

方嵐知道,這是於明的魂魄即將散去。

可在他臨走之前,他拼盡最後一絲氣力,以肉以血在池水面上作畫。

圖案變幻,場景瞬移,像在看一幅又一幅精美的沙畫。

周一的晚上,是於明醫生又來遊泳的普通一天。原本周一檢修的無邊泳池,卻在那天詭異地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