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亮了。

剛剛過去的這一夜, 對於那些此刻才起身不久, 開始新一日生活的建康民眾來說, 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夜晚。

他們絲毫不知,壁壘森嚴的台城深處,那座皇宮之中, 昨夜曾發生了怎樣的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

而對於高嶠來說, 這是一個徹夜難眠的錐心之夜。

那個以侍女身份被送到皇後宮中的鮮卑女子慕容喆, 人已是不見了。

面對質問,許皇後的態度是憤怒的, 一種被冤屈了的無比憤怒。

她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太子,擡起一雙哭得紅腫的眼, 說冰冷的語氣說, 那個鮮卑女確是慕容替所獻, 只不過, 乃是因她精通養生之道,而自己身體一向虛弱,太醫調理無效,抱著試試的目的,一開始才將她留下為婢的。但前些時日,發覺並無多大用處,已將她遣出了宮。

至於如今去向,她並不知。

“我乃大虞皇後。宮中進個人, 出個人, 難道還要向尚書令報備不成?”

最後, 她如此反詰了一句。

鮮卑女不見了,想從皇後這邊下手,已是不可能。

好在慕容替,並沒有被他逃走——或者說,他自己沒逃。

據陳團回報,他和建康宿衛軍統領李協,帶人去抓捕慕容替,包圍他所居的驛館,闖入之時,他竟絲毫沒有逃走的意思。

站在屋中,束手就擒,仿佛一直都在等著他們的到來。

獄卒在前頭恭敬地領路,最後,用鑰匙打開了一扇牢門。

高嶠穿過潮濕幽暗、充滿著惡味的狹窄通道,跨入牢門,盯著面前這個鮮卑男子。

慕容替已淪為囚徒,身上,卻看不出半點身陷囹圄後該有的模樣。

他身上傷痕累累,唇角掛血,衣衫破碎,亦染了汙血,雙手戴著沉重的鐐銬,雙腿盤膝,坐在一團淩亂的稻草之上,眼睛閉著。

神色,卻平靜得異常。

看起來,似乎並非身陷牢籠,剛剛遭受過一場嚴厲的拷刑,而是身處雲台,境界美妙。

一張雌雄莫辨的面孔之上,竟帶著幾分超然般的清貴。

聽到高嶠進來的腳步聲,他恍若未聞,依然那般端坐,一動不動,仿佛入定。

高嶠盯了他片刻,強壓住心頭怒氣,道:“慕容替,我已給你機會。倘若你再不說出幕後指使之人,留你還有何用!”

慕容替緩緩睜眼,凝視了高嶠片刻,微微一笑:“高公,從我初來建康,你便有殺我之心。今日落到你的手裏,你要殺便殺。要我說出你想聽的,陷害無辜,我慕容替命雖下賤,卻是做不到的。我那位阿妹,當初隨我難逃來此,孤苦無依,我遂將她獻給皇後為奴,以求一庇護之所,此便是全部實情。至於其余罪名,皆高公臆想,我是半分不知。”

他說完,又閉目。

高嶠點頭:“好,好!你這鮮卑小兒,果是奸詐陰毒!我只後悔,當初不該一時猶疑,竟留了你的性命,以至於害了陛下!你既不懼死,我這就成全於你!”

他喝了一聲。陳團立刻從牢門後入內,走到慕容替的身後,拔刀。

刀鋒架在了慕容替的脖頸上。

寒光映於他一側面頸。

肌膚如玉,刀光森白。兩相輝映,竟詭異的美。

“慕容替,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指使你謀害陛下的,是為何人?”

慕容替恍若未聞,連眼皮都未動一下。

高嶠眼底,掠過一道殺機。

“砍了他腦袋。”

他的聲音冰冷。

刀鋒正要揮落,牢門之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道聲音傳來:“住手!”

高嶠慢慢回頭,見許泌踏步入內,冷冷地道:“我審訊重犯,幹許司徒何事。你來此,為何目的?”

許泌一改往日笑哈哈的模樣。

“高相,你先是訊問當朝皇後,又不經廷尉,私自刑訊逼供慕容替。你的目的,又是為何?”

兩人對視了片刻。

狹窄的牢房裏,空氣陡然變得凝重無比。

“我知道,你對我許氏,一向是欲除之而後快。你想從慕容替口中聽到何話?道陛下乃被我許氏加害,以早日擁太子登基。如此,你便可發動九卿百官,問罪於我許氏,乃至廢黜皇後、太子,另擇你屬意之人上位,聽你操縱,以便你高家永居上位,弄權朝廷?”

高嶠大怒:“許泌!陛下原本已是戒了五石散,卻在這鮮卑小兒到來之後,開始復食,又長居皇後宮中,恰好宮中入了慕容氏的女子。諸多巧合,你許氏如何辯白?”

許泌盯了高嶠片刻,忽道:“高相,就算有再多巧合,就算你千般不信,欲將罪名扣在我許泌頭上,你可有證據?”

他的唇邊,慢慢地露出一絲冷笑。

“倘若你能拿出證據,我許泌認罪便是。要殺要剮,悉遵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