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3頁)

但是這一次,嚴謹完全喪失了時間的概念。門上的孔每天定時打開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殘羹,再送進新鮮的食物和凈水。開始兩天負責送飯的還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動過的痕跡,第三天第四天,幾乎每頓飯都是什麽樣子送進去,再原封未動地取出來。

嚴謹覺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裏,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觸覺熟悉環境、原地跑步、唱歌、背書……但此刻他只是感覺累,每一節骨頭都酸痛酥軟的疲累,仿佛剛剛進行過一場超越極限的拉練。躺在相似的黑暗裏,他不斷想起雲貴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記憶中與黑夜相伴時見過的最多的畫面。原始森林的黑風在耳邊呼嘯,空氣中到處是厚膩的動植物腐爛的味道,亞熱帶低氣壓的酷熱,身上厚厚的滌綸網布偽裝服,都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時候,他只能擡起頭去尋找星空。絕少汙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滿天星鬥錯落有致地懸掛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遠鏡,肉眼都能看到各個星座各就其位地閃爍在天幕上,散發著沉靜而又永恒的光芒。那份恒久與浩渺,使人頓生敬畏之情。

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睜開眼睛。此時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周遭的黑暗,這無邊的黑暗如同一股黏稠的液體,不動聲色地流進血管和肌肉,浸透了人的五臟六腑。但不知什麽時候起,眼前卻亮了起來,似有明亮的流星一顆顆滑過。嚴謹感覺記憶有些混亂,二十世紀末那場最瑰麗的英仙座流星雨,應該是他參加特種大隊選拔測試時,當他蒙著眼被一輛吉普車扔下,獨自一個人被遺落在錫林郭勒草原深處,無意中看到的至今難忘的一幕。

他緩緩地蜷縮起身體。監室裏太冷了!好像草原上的風吹過來了,冷而硬,像刀子一樣。黑夜、冷風、沼澤、夜行動物綠色的眼睛,尚未年滿十九歲的小小列兵,站在無遮無擋的草地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渺小,什麽叫恐懼。緊緊摟著心愛的自動步槍,他毫無羞恥感地大哭,直到他看見那無數顆劃過天際的流星。他抹掉眼淚,呆呆地仰望著頭頂那場盛大的煙花秀,如此熬過了十八年的人生裏最難熬的一個漫漫長夜。

人對第一次的經驗,都會記上一輩子,何況是這種特殊的回憶,十幾年後他還能對每一個細節都記憶猶新。

太陽照耀下的草原,溫度驟升,走不了多遠便是一身汗,更別提負重行軍。迷彩服始終半濕半幹,背後一層白花花的鹽堿。沒有定位儀器,他只能依靠直覺尋找前往特訓基地的方向。隨身帶的水喝完了,口渴得厲害,舌頭變成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草原上不時會有小小的水潭出現,但是那種雨後的積水蚊蟲滋生,喝下去人會上吐下瀉。在找到幹凈的水源之前,他只能擼把青草放在嘴裏咀嚼,靠草葉的汁液緩解一下缺水的症狀。

隨後是疼,火辣辣的疼。沉重的背包帶幾乎勒進肩胛骨,每走一步,背包在身後跳動一下,背包帶便會與肩膀的皮肉摩擦一次,汗水滲進皮膚的破損處,如同一把把小刀淩遲著骨肉。但是那時候根本察覺不到自己的疼,相比越來越嚴重的身體脫水,這種皮肉的痛完全不算什麽。

躺在看守所鐵架床上的嚴謹,仿佛在重溫十幾年前的那一幕。身體在出汗,卻不知水分從何而來。口渴,渴得內臟像火燒一樣。遠近的記憶都逐漸模糊,唯一清楚的感受,是身體裏的水分在一點點流失,好像生命在一點點離開一樣。

“水……”他的唇邊逸出模糊的呻吟,卻沒有人聽見,只在一室黑暗中化作一絲含混的回音。

嚴謹睜大了眼睛,希望能像十幾年前一樣再次看到絢爛的流星,但他的眼前,此刻卻只有無所不在的黑暗。而且那黑暗的密度似乎在一點點增大,每吸一口氣,其中一大半像是包含著那種說不出的黑色雜質,然後整個肺部都似充滿了黏稠的黑色液體。他想坐起來,可是力不從心,他吃力地呼吸著,記憶變得更加混沌,夢裏回溯過多少遍的熟悉場景又回來了。

亞熱帶的密林,陽光劍一樣從茂密的樹葉間投射下來,身邊有不知名的小蟲在不停歇地蹦跶,也有青灰色的小蛇在手邊無聲地遊走。

“注意,目標出現。”

“距離?”

“八百七十米,正在接近。風向偏右,四分之三,修正,兩分。”

“目標鎖定。”

“可以射擊。”

“乓”一聲,槍口冒起一縷青煙,瞄準鏡中的目標像被人突然迎面揍了一拳,所有的動作頃刻靜止,然後轟然倒下。

“目標命中。”

“威脅解除。撤。”

“乓”,又一聲,槍聲很遠,身邊人卻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