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2/3頁)

過完正月,嚴謹又苦熬了十幾天。三月十九號這天,王管教來到六號監室,通知嚴謹有訪客。其時嚴謹正拿著一支半柄的牙刷頭在苦苦研究:怎樣才能利用襯衣上撕下的一段布條,將它牢牢固定在自己的食指上,以實現牙刷的真正功能。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他別的要求不多,什麽都能湊合,唯有吃飯和個人衛生方面,對現有的條件極其不滿。洗澡的熱水不能每天供應,他又恢復了在部隊時洗冷水澡的習慣。但他復員後養尊處優多年,又年紀已長,再不是當年未滿二十的“小十三”了,寒冬臘月用冷水洗澡,那真需要過人的勇氣。當他第一次在那個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衛生間裏打開冷水龍頭的時候,整條走廊都聽得到他狼嚎一樣的長聲號叫,把當班的幹警嚇得夠嗆,以為要出“躲貓貓”事件了。

這會兒他對著牙刷思考得太過專心,面對這次期待已久的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擡起頭時雙目茫然,像是一時間沒有弄明白對方在說什麽。直到王管教重復了一句“律師要見你”,他才如夢方醒跳起來,披上外套就想往外走,卻被王管教攔住了。

王管教說:“先等等,有些規定程序要履行。”他的手上拎著一副發著暗光的手銬,兩個銬環輕輕撞擊著,發出悅耳的金屬輕響。身後一名幹警,手裏則捧著一副沉重的腳鐐。

“抱歉。”王管教說。

律師會見室裏等著見嚴謹的,是一位身材矮胖、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等此人報出自己的名字,嚴謹心中暗生出的輕慢頓時消弭於無形,隔著不銹鋼欄杆,他由衷地說出“久仰”二字。刑辯律師在律師行業裏是公認的風險高和執業環境差,能在刑事辯護這一塊做到一枝獨秀,基本屬於律師界的精英,業務能力和人脈都不容小覷。而這位周仲文律師,則是業內最著名的刑辯大律師,曾數次創造過起死回生的傳奇。按說一般的案子,像周這種級別的大律師,前期根本不會出面,資料收集和整理工作都由助手完成。如今天一般親自出現在看守所,實在不多見。

周仲文律師沒有回應嚴謹的久仰,而是沖著他身後的警察揚起腕上的手表:“我只被批準了一個小時的會面時間,麻煩您按《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回避一下,我和我的當事人好抓緊時間談話。”

他的語聲不高,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從容,經歷過大世面大場面的從容。那警察瞟他一眼,沒說什麽,出門回避了。

周律師這才對著嚴謹笑笑:“你還好嗎?”

嚴謹揚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如實回應:“不怎麽好。換了你會感覺好嗎?”

周律師看著他,很理解地回答:“那是不怎麽好。”然後他對身邊一直埋頭做筆錄的助手模樣的人說:“你先問問題吧。”

這明顯不合常情的舉動,讓嚴謹愣了一下。那人穿著白襯衣和周正的黑色套裝,從他進來就低著頭,層次分明的短發披散下來,擋在她臉頰兩側,隔著柵欄只能隱約看見額頭和鼻尖。他也一直以為那人是律師助手,一眼瞥過並未多加留意。此刻看過去,他心裏咯噔一聲。

那人擡起頭,臉上的五官因控制不住的扭曲有輕微的變形,隨著雙唇的口型做出一個無聲的“哥”字,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滾落下來。這所謂助手,竟是他的胞妹——嚴慎。

嚴謹立刻明白,妹妹準是頂著律師助手的名義混進了會見室。乍見親人,他有無數的話要沖口而出,可是咬咬牙硬是忍住了。身邊雖然沒有警察監視,但誰也不能保證周圍有沒有監控或者錄音。此事一旦敗露,受連累最大的恐怕就是律師,被吊銷從業執照是最輕的懲罰。

嚴慎顯然也明白其中利害,更明白時間緊迫,迅速抹掉眼淚,啞著嗓子,她開始說話:“你的家人讓轉告你,他們都相信你,相信你絕不會殺人,你要堅持住,在裏面要保重自己的身體,要對自己負責,更要對自己的家人負責。該說的話如實交代,不能說的話,無論遭受什麽壓力都不要胡說。”

嚴謹盯著她的臉,微笑了一下,點點頭,然後問:“我媽呢?她還好嗎?”

嚴慎吸了吸鼻子:“她很好。”

“老頭兒呢?”

“他也很好。”

如此簡短的幾句對話,嚴慎說得謹慎而費力,盡量維持著面部表情的平靜,然而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嚴謹和她在同一個娘肚子裏待了九個月,又在十八歲前打打鬧鬧一個屋檐下長大,對她表達喜怒哀樂的方式早已了然於心。這言不由衷的兩個很好,其實在告訴他,他們很不好,起碼不太好。

嚴謹將身體用力向後一靠,塑料椅子被壓得嘎吱一聲慘叫,幾乎要當場碎裂。他把臉轉向窗外,北京的初春,依舊難見綠色,下午四點的日光已盡顯疲態,殘余的一點兒溫熱穿過玻璃窗,落在他的膝蓋上。這一刻嚴慎感覺她面對的,不再是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嚴謹,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眉毛鼻子眼睛嘴還是從前的輪廓,英俊得讓她驕傲的哥哥,但他眼睛裏那些豁達自信,乃至常常讓人誤解為傲慢的東西,通通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