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那王管教沒理他,正要轉身出門,忽然看到瑟縮在墻邊滿臉是血的男孩兒,眉頭一皺:“他的臉是怎麽回事?0316,這誰幹的?”

0316是李國建的監號。他偷偷瞟了一眼嚴謹,低聲道:“他自己摔的,沒人動他。”

王管教的眉頭又皺了皺:“那以後讓他小心點兒。把他換到你們監室,就是因為你們監室風氣比較端正。他的案子二審下來,也就這幾天的事了,甭給我惹事,聽見沒有?”

李國建說:“聽見了。王管教,您放心。”

王管教瞪他一眼,往門口走了兩步,好像想起什麽事,又退回來,對李國建說:“你們誰能勻他件衣服?他自己的衣服進來時都被血泡透了。老穿那件破棉襖也不是事兒呀,這屋裏這麽熱,別捂出毛病來。”

李國建問:“他家沒人送兩件衣服?”

王管教說:“誰送呀?他媽死了,家裏只剩下一個癱在床上的爺爺,老頭兒原來就靠撿垃圾為生,這一躺床上更是窮得連隔宿糧都沒有了。”

“哦,知道了。”李國建拖長聲音答應一聲,卻在臉上擺出明顯不樂意的模樣。嚴謹回頭看看男孩兒,二話不說脫下自己身上的羊絨衫,走過去遞到他手裏。

那是一件真正的克什米爾羊絨衫,價值兩千美金,他脫下來,毫無惋惜之意,“穿上!”他的口氣不容置疑,“今晚上你睡我旁邊。”

他旁邊的位置,原是李國建的。這是兩處最靠近鐵門、空間最大、空氣流通最好的地方。李國建剛要開口反對,嚴謹側過頭狠狠瞪他一眼,他不敢出聲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男孩兒躺在嚴謹身邊,不停地撫摸著身上的羊絨衫,“真輕真軟真暖和,要是能給我爺爺買一件就好了。”

嚴謹睜大雙眼望著天花板,正頭頂上有一片奇怪的水漬,像極了一張正在流淚的人臉。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家裏送來的包裹,裏面是幾套簇新的內衣和幾條長褲。所有長褲上的金屬扣或者金屬鉤,都被人細心地摘去,換成了塑料扣子。縫扣子的方式,嚴謹一看就知道是母親親手縫上的。四個眼的扣子,她只會縫成兩個“一”字,而不是常規的“十”字。就算沒有這些扣子,能想起內衣這樣的細節,也只有他的母親。此刻他真擔心母親的高血壓,會不會因為他被逮捕的消息被刺激到再次惡化。

男孩兒轉過臉,嘴唇幾乎貼在他的耳輪上,嘴裏的熱氣直接噴進了他的耳朵眼:“我爺爺最疼我了。”

嚴謹被耳朵裏那股奇癢打斷了思緒,他不耐煩地側側身子,將自己與男孩兒的距離拉開幾厘米。雖然他同情男孩兒,可這看上去孱弱的男孩兒,畢竟手下欠著一條命債,讓他有點兒難以接受。

男孩兒沒有注意他的舉動,依舊親熱地對著他的耳朵,傾吐自己的心事:“我爸死了以後,那女人就不怎麽管我了。想起來給我塞點兒錢,想不起來就把我扔在家裏三四天,也不管我能不能吃上飯。有次我餓極了,跳進鄰居家的廚房偷東西吃,被人抓住揍了一頓,我爺爺就把我領回去了。爺爺撿垃圾掙的錢,還不夠我們倆吃飯,我沒辦法再上學,只能回家幫爺爺。”

嚴謹的心神完全被攪亂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麽一個十八歲的小殺人犯。聽到這裏他插了一句:“那你……你是怎麽動手殺你媽的?”

“爺爺家拆遷,她去跟爺爺說,我爸是獨子,她一直沒有再嫁,所以她也有繼承權,繼承我爸那一份房子,等爺爺死了,爺爺那份也歸她。爺爺被氣得腦出血癱在床上,她還逼著爺爺立遺囑,爺爺不肯,她就罵爺爺是老不死,我手裏正拿著菜刀,眼前一黑就……就砍上去了……真的,我當時兩眼發黑什麽都記不得了,哥,我真不想死……”

嚴謹嘆口氣:“你叫什麽?”

“0379。”

“不是,我問你名字。”

“馬林。”

“知道了,睡吧。”

也許是因為年輕,即使身負血案,即使擔心自己不久之後的命運,一旦得到一個可以伸平四肢的空間,馬林很快睡著了。

嚴謹睡不著。身邊年輕均勻的呼吸,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湛羽。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活背景,無法幫助他理解他們的世界與不得已。但從馬林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一些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貧窮。

貧窮的確能給人帶來奮鬥的沖動,但更多的,卻是不安與掙紮,壓抑與窒息,貧窮能把一個人生命中應有的快樂片段徹底肢解。生而貧窮的確是種不幸,但隨後的人生是黑是白,卻要看人最終放出的,到底是心中的神佛還是魔鬼。很多時候只是一念之差,在掙紮的邊緣迷失方向,為了證明自己的那一份尊嚴,卻因此墮入深淵……現在他只後悔當初對湛羽的態度太過惡劣。假如他對湛羽能耐心一點兒,或者最後再拉他一把,湛羽的悲劇也許就能避免,他自己也能免了這場不期而來的無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