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同病相憐

月光流瀉,流淌在郢宮。九重宮闕,一片寧靜。

東華殿。

姜枚倚在榻上,咳個不停。

“太子殿下,該吃藥了。”內侍上前,捧著藥碗。

姜枚輕搖頭:“退下吧。”

內侍立在那,遲疑不去。藥必須吃的,如果一頓不吃,太子的病會立刻嚴重。

“無妨,你去吧。”太子擡眼,輕聲說。

他的聲音很輕,又輕又溫柔,不論對任何人,都同樣如此。

內侍低了頭,慢慢退下。

太子先天體弱,連多說一句話,都似費很大力。

偏偏他又太溫柔,對每個人都很好。即使他不吃藥,誰也不忍心迫他,讓他勞神拒絕,讓人看著心疼。

內侍一邊退,一邊回頭。

太子倚在榻上,錦被雖厚,卻遮不住清瘦。

淡月透窗,將他整個人籠罩。

他的臉色幾近透明,仿佛會化入月光,隨時消失一般。

內侍嘆氣。

自己是勸不動了。幸好,還有一個人能勸動。

殿內靜悄悄。

姜枚望向窗外,望得出神。

夜深沉,一片昏黑無盡,如同他的人生。不過,長夜尚有破曉時,他卻已無希望了。

病纏綿入骨,一點點吞噬他。

他可以清晰感覺到,生命正在消耗。他是太子,肩負郢國未來。可是郢國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

他太弱了。

操不得心,勞不得神,更挑不起江山。

東宮名存實亡。

對他而言,太子這個身份,就像一件衣服,不過暫披一下,遲早要脫下來,讓給適合的人穿。

何況,那人也等急了吧?

他微笑,笑得倦怠。

他早倦怠了自己,生命之於他,已變成碗中藥,除了苦,沒有別的味道。

喝……還不如不喝吧?

“你又不喝藥。”

忽然,一個聲音靠近。雖是埋怨,卻更像難過。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但他還是回過頭,莞爾說:“阿檀,內侍又去找你?”

“不應該麽?內侍不找我,應該去找誰?父皇不會理睬,恭王更不理睬。皇宮雖大,但每天盯你喝藥的人,只有我。內侍不找我,還能去找誰?”

姜檀來到床邊坐下,看著他:“正如我受了氣,被欺負,也只能找你一樣。皇兄,皇宮再大,但關心我的人,也只有你一個。過去,我可以找你;現在,我可以找你。將來呢?你若不在,我還能找誰?”

他一邊說,幾乎哭了:“皇兄,如果沒有你,我也活不久。父皇討厭我,恭王討厭我,他們都會殺了我。我該怎麽辦?”

姜枚長嘆。

是啊,他如死了,阿檀怎麽辦?

這個最小的弟弟,自幼依賴他。如沒有了他,父皇的冷眼,恭王的針對,都會重傷阿檀。

他這個無用太子,唯一的用處,就是擋在阿檀前面,擋住冷語白眼。

雖然不知余年,但在余年之內,他一定會保護阿檀。

床邊,幼弟捧著藥,低垂雙眸。長睫扇動間,點點晶瑩。

“傻孩子,我沒說不喝。只是藥太燙,先涼一涼。”姜枚輕聲安撫,伸出手,“現在還燙麽?”

“不燙了!”

姜檀大喜,小心端起碗:“藥溫溫的,正合適。”

幼弟雙手捧藥,像捧絕世珍寶。

姜枚暗嘆。

那是他的藥,他的命。他不珍惜,阿檀卻珍惜。

藥一飲而盡,很苦,但他早已習慣。

碗空了。

看著空碗,姜檀太開心,長睫瑩然。

姜枚笑了。

“阿檀,再哭不美了。”他輕笑,像在哄孩子。

姜檀揉揉眼,有些悶:“皇兄取笑我。”

“沒有。阿檀是很美。”姜枚莞爾。

但正因這份美,阿檀才不幸。

鬼方氏一族,一向出美人,但部族兇頑。

二十多年前,父皇親率大軍征討,數戰之後,雙方俱損。

最終,鬼方氏求和,獻出最美的少女,就是阿檀的母親。

毫無疑問,阿檀繼承了母親。

“美有什麽好?只會惹人嫌。”姜檀苦笑,笑得淒涼,“父皇嫌棄我,恭王嫌棄我,大臣們雖不說,但我知道,他們也嫌棄我。就連那些世家女兒,都在嫌棄我。皇兄,我又不識她們,她們為什麽嫌我?”

姜枚嘆氣。

還能為什麽?自是因愛生恨。

這樣美的阿檀,是世家女的憧憬。可惜,阿檀有個鬼方氏的母親。他一半的血,是鬼方血脈。

為此,他被皇室嫌棄。

而那些世家女,高傲自矜,誰能放下架子,嫁個半蠻的皇子?

因愛慕,才思嫁。嫁不成,轉生恨。

有時候,人心就是這麽怪,就是這麽壞。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摧毀。想要的心越強,摧毀的心越狠。

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阿檀犯了錯嗎?沒有!唯一的錯,只錯在他出身,錯在他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