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明珠(第3/16頁)

徐皇後自顧自地說到此,聞香杯的氣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宮婢將紫砂壺接過來,給兩人倒了少許。香茗先過鼻息,而後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誠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葉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輕者失香,重者則會黴變。”

“若是已經受潮了呢?”

朱明月將茶盞握在手心裏,盞中茶水清淺,壺中的卻呈濃醇的青碧,凝綠茶葉在壺底打著卷兒——

“民間有土法,把受潮茶葉放在陽光下曝曬,卻不知會影響茶葉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確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葉放在幹凈的鐵鍋裏用微火烤,邊烤邊翻動茶葉,直至幹燥發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宮裏面的能人不知凡幾,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類貢品,怎麽會沒有人懂得如何儲藏茶葉。徐皇後有所一問,也不過是在考她。

徐皇後微微一笑,“剛剛本宮瞧著亭子裏的那幾個將門虎女,甚是可愛,舉止言談,比宮中金枝灑脫。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卻端淑貞靜,又博聞強識、才德兼修,委實難得。”

朱明月聞言,忙起身謝恩。

這時候,徐皇後放下手中的琉璃盞,“你的事,本宮多少知道一些。這麽多年,難為你了。”

當徐皇後喚李景隆為“阿九”時,朱明月便知這位皇後殿下對當年建文宮中的人、事,該是知之甚詳;同時倒是忘了,眼前的這位中宮之主亦是將門之後——太祖爺時期開國第一功臣、徐達的嫡長女。靖難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都是臣女應該做的。”

“本宮也聽說,之前皇上想要賜你郡主封號,亦想讓你重回禦前、掌席女官,卻都被你拒絕了。皇上是個念舊情的人,你父親又為皇上盡忠了大半輩子,理應對你有所眷顧。”

“臣女不敢居功。”

徐皇後擡起頭,這才將目光投射在她的臉上,不禁贊嘆道:“真是個美麗的姑娘。”

那籠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妝純然的清麗容顏,皓齒紅唇,明眸善睞,宛若一枝初綻未綻的白薔薇,縱是洗盡鉛華,也難掩一抹渾然天成的貴氣風流,讓已到中年的徐皇後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經有所考慮。本宮的那三個皇兒,秉性迥異,唯有煦兒最肖乃父,天賦異稟,能征善戰,在馬背上闖出了些功績。然而都說做娘親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熾兒性格醇厚仁善,溫文爾雅,與煦兒一文一武、一靜一動,卻是頗得本宮歡心。”

徐皇後說到此,又笑言道,“當然還有燧兒,年紀最小,也最是胡鬧,性子難免驕橫浮躁了些,還需要歷練。”

徐皇後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宮之前命人捎了話,讓你父親好好想想,再進宮來與本宮復旨不遲。而今你來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嗎?”

不比深閨女子的柔弱嬌嫩,徐皇後的這雙手指腹上滿是老繭,肌膚粗糙,更像是做慣活計的感覺。朱明月忽而想起來,這其實是一雙拿過多年纓槍的手。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興兵靖難前往大寧借兵之際,建文大軍兵臨城下。正是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燕王妃親自登城督戰,激勵眾將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鎧甲作戰,才成功守衛了北平城。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歷時整整三年的靖難之役結束,燕王妃再次踏進皇城的時候,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

交疊在一起的兩只柔荑,一個手心溫暖,一個卻微微泛涼。

這麽快,就要跟她要一個最終的答復?

不能抗拒,不能答應,加不能做出任何選擇。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態度,代表著整個刑部以及王朝半數將士的態度,同時直接決定著國公府未來的命運。她尚且不能替爹爹來拿這個主意,更加無法承擔作出選擇之後,即將掀起的一道道驚濤駭浪。可她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絕對不能表現出絲毫;否則藐視皇室,國公府一樣擔待不起。

“皇後殿下容稟,臣女的爹爹是軍人,軍人的天職便是服從。”此刻她已將茶盞放下,雙挽著的手,與額平齊扣在地上,朝著面前這身著明黃宮裝女子深深俯首——

“臣女亦然。”

不過是兩盞茶的功夫,朱明月由禦前掌席女官親自送出宮。

她身後還跟著懷抱著豐厚賞賜的兩名宮婢。到底是開國功臣的將門之後,當了多年燕王妃,溫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幾分豪邁直爽——心裏面著實看重了,便不吝誇贊,甚至是破格的封賞,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等那女官帶著人走遠,帷幔後面的人才堪堪走了出來。一成不變的純黑色僧袍,寬大的袍裾隨步履輕擺,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軀。

“貧僧還以為殿下這便要下旨了,豈料待她這般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