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第2/5頁)

劉將軍進了房,便笑著向秀姑道:“她怎麽樣?”秀姑道:“睡著沒有醒呢,我們走開別吵了她吧。”說畢,便匆匆走開了。秀姑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帶來。劉將軍卻是體貼得到,早是給了她一張小鐵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媽子同住,就在樓下廊子邊一間很幹凈的西廂房裏住。

秀姑下得樓來,那楊媽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懼,在電燈光下,向秀姑微微一笑。而這一笑時,她便望著秀姑住的那間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子一哼,也冷笑了一聲,她悄悄的進房去,將門關緊,熄了電燈,便和衣而睡。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來,只聽得劉將軍的聲音,在樓檐上罵罵咧咧的道:“搗他媽的什麽亂!鬧了我一宿也沒有睡著。家裏可受不了,把她送到醫院裏去吧。”

秀姑聽了這話,逆料是鳳喜的病沒有好,趕忙開了門出來,一直上樓,只見鳳喜的頭發,亂得像一團敗草一般,披了滿臉,只穿了一件對襟的粉紅小褂子,卻有兩個紐扣是錯扣著,將褂子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發,直挺著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兩只眼睛,在亂頭發裏看人。一條短褲,露出膝蓋以下的白腿與腳,只是如打秋千一樣,搖擺不定。她看到秀姑進來,露著白牙齒向秀姑一笑,那樣子真有幾分慘厲怕人。秀姑站在門口頓了一頓,然後才進房去,向她問道:“太太,你是怎麽了?”鳳喜笑道:“我不怎麽樣?他說我瘋了,拿手槍嚇我,不讓我言語,我就不言語。我也沒犯那麽大罪,該槍斃,你說是不是?我沒有陪人去聽戲,也沒有表哥,不能把我槍斃了往樓下扔。我銀行裏還有五萬塊錢,首飾也值好幾千,年輕輕兒的,我可舍不得死!大姐,你說我這話對不對?”秀姑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卻掩住了她的嘴,復又連連和她搖手。

這時,進來兩個馬弁,對鳳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請你……”他們還沒有說完,鳳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赤著腳一蹦,兩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他們要拖我去槍斃了。”馬弁笑道:“太太,你別多心,我們是陪你上醫院去的。”鳳喜跳著腳道:“我不去,我不去,你們是騙我的!”兩個馬弁看到這種樣子,呆呆的望著,一點沒有辦法。劉將軍在樓廊子上正等著她出去呢,見她不肯走,就跳了腳走進來道:“你這兩個飯桶!她說不走,就讓她不走嗎?你不會把她拖了去嗎?”馬弁究竟是怕將軍的,將軍都生了氣了,只得大膽上前,一人拖了鳳喜一只胳膊就走。鳳喜哪裏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鬧了一陣,便躺在地下亂滾。秀姑看了,心裏老大不忍,正想和劉將軍說,暫時不送她到醫院去;可是又進來兩個馬弁,一共四個人,硬把鳳喜擡下樓去了。鳳喜在人叢中伸出一只手來,向後亂招,直嚷:“大姐救命!”一直擡出內院去了,還聽見嚷聲呢。

秀姑自從鳳喜變了心以後,本來就十分恨她;現在見她這樣風魔了,又覺她年輕輕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騙,受了人家的壓迫,未免可憐,因此伏在樓邊欄杆上,灑了幾點淚。劉將軍在她身後看見,便笑道:“你怎麽了?女人的心總是軟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這個機會,便揩著眼淚,向劉將軍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樣容易掉淚。太太在哪個醫院裏,回頭讓我去看看,行不行?”劉將軍笑道:“行!這是你的好心,為什麽不行?你們老是這樣有照應,不吃醋,那就好辦了。我也不知道哪個醫院好,我讓他們把她送到普救醫院去了。那個醫院很貴的,大概壞不了,回頭我讓汽車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秀姑道:“那怎樣可以。一個下人,和將軍坐在一處,那不是笑話嗎?”劉將軍笑道:“有什麽笑話?我愛怎樣擡舉你,就怎樣擡舉你,就是我的太太,她出身還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將來再說吧。”說畢,下樓去了。劉將軍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極,手拍著欄杆,哈哈大笑。

到了正午吃飯的時候,劉將軍一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的菜。他把伺候聽差老媽,一齊轟出了飯廳,只要秀姑一個人盛飯。那些男女仆役們,都不免替她捏一把汗,她卻處之泰然。劉將軍的飯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後向後倒退兩步,正著顏色說道:“將軍,你待我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誰有不願意作將軍太太的嗎?可是我有句話要先說明:你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這裏,工也不敢做了。”劉將軍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著秀姑發笑道:“這孩子幹脆,倒和我對勁兒。”秀姑站定,兩只手臂,環抱在胸前,斜斜的對了劉將軍說道:“我雖是一個當下人的,可是我還是個姑娘,糊裏糊塗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說你不嫌我寒磣,收我做個二房,也要正正當當的辦喜事。一來我家裏還有父母呢。二來,你有太太,還有這些個底下人,也讓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萬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歡我,是假喜歡我?你若是真喜歡我,必能體諒我這一點苦心。”說著說著,手放下來了,頭也低下來了,聲音也微細了,現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