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第4/6頁)

這裏他們三人回家以後,伯和笑道:“家樹!好機會啊!密斯何對你的態度太好了。”家樹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不過是今天初次見面的朋友,她對我,談得上什麽態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許久了,我從沒見過她對於初見面的朋友,是怎樣又客氣又親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將來我喝你一碗冬瓜湯。”伯和笑道:“你不要說這種北京土謎了,他知道什麽叫冬瓜湯?家樹,我告訴你吧,喝冬瓜湯,就是給你作媒。”家樹笑道:“我不敢存那種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湯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土產,他也舉不出所以然來。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見他真喝過冬瓜湯,不過你和何小姐願意給我冬瓜湯喝,我是肯喝的。”家樹道:“表嫂這話,太沒有根據了。一個初會面的朋友,哪裏就能夠談到婚姻問題上去?”陶太太道:“怎麽不能!舊式的婚姻,不見面還談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國電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見傾心嗎?譬如你和那個關老頭子的女兒,又何嘗不是一見就發生友誼呢?”家樹自覺不是表嫂的敵手,笑著避回自己屋子裏去了。

一個人受了聲色的刺激,不是馬上就能安帖的。家樹睡的鋼絲床頭,有一只小茶櫃,茶櫃上直立著荷葉蓋的電燈,正向床上射著燈光,燈光下放了一本《紅樓夢》,還是前兩晚臨睡時候放在這兒的。拿起一本來看,隨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這小說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嘗沒有何小姐美麗!何小姐生長在有錢的人家裏,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賞兩塊錢,唱大鼓書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賞了她一塊錢,她家裏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份,也是以金錢為轉移的。據自己看來,那姑娘和何小姐長的差不多,年紀還要輕些,我要是說上天橋去聽那人的大鼓書,表嫂一定不滿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見面,她就極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這樣想著,只把書拿在手裏沉沉的想下去,轉念到與其和何小姐這種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認識了。她母親曾請我到她家裏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借此探探她的身世。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麽緣故,想了幾個更次。

到了次日,家樹也不曾吃午飯,說是要到大學校裏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門了。伯和夫婦以為上午無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話。家樹不敢在家門口坐車,上了大街,雇車到水車胡同。到了水車胡同口上,就下了車,卻慢慢走進去,一家一家的門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號人家的門牌邊,有一張小紅紙片,寫了“沈宅”兩個字。門是很窄小的,裏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擋住,木隔扇下擺了一只穢水桶,七八個破瓦缽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穢土,還在隔扇上掛了一條斷腳板凳。隔扇有兩三個大窟窿,可以看到裏面院子裏晾了一繩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夾竹桃花,然而紛披下垂,上面是撒滿了灰土。家樹一看,這院子是很不潔凈,向這樣的屋子裏跑,倒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緩緩的從這大門踱了過去,這一踱過去,恰是一條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難道老遠的走了來又跑回家去不成?既來之則安之,當然進去看看。於是掉轉身仍回到胡同裏來。走到門口,本打算進去,但是依舊為難起來。人家是個唱大鼓書的,和我並無關系,我無緣無故到這種人家去做什麽?這一猶豫,放開腳步,就把門走了過去。走過去兩三家還是退回來,因想她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們家裏人都認識我的,難道她們還能不招待我嗎?主意想定,還是上前去拍門。剛要拍門,又一想,不對,不對,自己為什麽找人呢?說起來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雖自告奮勇去拍門,手還沒有拍到門,又縮轉來了。站在門邊,先咳嗽了兩聲,覺得這就有人出來,可以答話了。誰料出來的人,在隔扇裏先說起話來道:“門口瞧瞧去,有人來了。”

家樹聽聲音正是唱大鼓書的那姑娘,連忙向後一縮,輕輕的放著腳步,趕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後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這兒,你走錯了。”回頭看時,正是那姑娘的母親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來,眯著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麽到了門口又不進去?”家樹這才停住腳道:“我看見你們家裏沒人出來,以為裏面沒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沒有敲門,我們哪會知道啊?”說著話,伸了兩手支著,讓家樹進門去。家樹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進去,只覺那院子裏到處是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