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易連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語氣卻認真起來:“我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易連愷確實是喜歡你,可是你說得對,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時,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上。你日後在他身邊,一定要千萬小心。他這個人,薄情寡義,深不可測。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說道:“多謝二哥指點,這兩個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無以為報。”

易連慎卻笑起來:“我照顧你可沒存什麽好心,至於報答麽……那也不用了。”他以箸擊碟,曼聲吟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吟道“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時候,反復詠嘆,似乎不勝唏噓。而吟完最後一句“天下歸心”他卻慢慢浮起一個笑容:“天下歸心……天下歸心……”說著仰天長嘆,“其實要這勞什子天下又有什麽用?浮世秋涼,不過夢一場罷了!”將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門外的衛士聽到這樣的聲響,不由的端槍沖了進來。見只是碗筷落地,易連慎和親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裏,並沒有出其他的事情,於是復又退了出去。易連慎說:“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請你務必答應。”

秦桑道:“二哥請講,但凡秦桑能辦到,必當竭力而為。”

易連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實也挺可憐。我背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場,不應連累了她,日後請你要多照應她。”秦桑大吃一驚,起初只以為戰況不妙,但聽到易連慎這句話,才知恐怕不只是戰況不妙,只怕已是大敗。

秦桑道:“二哥請放心,秦桑會盡力。”

易連慎笑了笑,說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子,該當有多好。

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著怎麽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他們要打進了怎麽辦?二弟要輸了怎麽辦?這可怎麽才好?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蒙蒙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貴在窗前念念有詞,這次秦桑隨他去了,人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才會覺得安慰。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剪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生根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著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隔著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殘忍。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

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為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軍激戰,所以墻上、大門上、青石板台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遲健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只覺得一陣陣發暈。竟然死了這麽多人。汽車將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裏,沒一會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仆來。

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後,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仆。朱媽上前來便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著你。”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她不知易家老宅裏情形怎麽樣,潘健遲將他送到這裏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裏靜悄悄的,房門口站著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來。

那衛兵對他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為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

秦桑知道急也無用,只能見著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為她們的一應衣服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裏去。”秦桑想起出門時看到的那些屍體,心裏一陣陣覺得發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連愷,只怕這輩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裏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秦桑沒見過他穿軍裝,只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著當初火車上的事,見著他仍舊板著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