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事不可為 橫下殺心

偌大的堂屋裏,四壁都不過是簡單的塗了層白色細泥,只有案幾後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張條幅,“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兩排行楷大字中規中矩,就如條幅下那張素凈方正的黑檀木高案,以及案幾之後那個永遠慢騰騰、笑微微的男子。

自打永徽四年開始,都護府的這間正堂,便是安西都護府裏最清靜的地方之一,除了文書需要最後蓋印之時,平日裏幾乎無人會尋到這裏。早兩年幕僚和府官們有事便會去側廳找麴世子,而最近一個月則是到後室問裴長史。似乎大家都忘卻了,這間屋子的主人,才是安西都護府最高長官,而屋主自己也從來沒想過要提醒大夥兒記起這樁事。

因此,當麴崇裕掀起門簾,看見從案幾上擡起的那張面孔表情甚為肅然,腳下不由微微一頓,隨即才快步走了過去,語氣裏也多了幾分鄭重,“崇裕見過父親,不知父親相召,有何急事?”

麴智湛的臉型和五官都過於圓潤,微笑時面孔便顯得十分模糊,此時眉頭微皺,整張臉線條卻明顯銳利了幾分,“聽說你今日請了裴長史用齋?”

麴崇裕點了點頭,“正是。”心底卻不免兜上一片疑雲,父親找自己來,就為了這個?父親不會是又要……

麴智湛神情凝重,“你還沒改變主意?”

麴崇裕頓時有些不耐煩,壓了壓火氣才道,“父親多慮了。今日崇裕不過是受覺玄法師所托,請裴長史審在理大佛寺僧人相爭之案時,莫讓閑雜人等旁觀!”

麴智湛仔細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如玉樹臨風般的兒子,語氣變得柔和起來,“玉郎,父親是否告訴過你,你們這一輩兒郎中,你和你祖父最為相像?”

麴崇裕臉色不由一變,聲音高了幾分,“父親放心,崇裕與祖父不同,胸中並無雄心大志,生平所願,不過是此生不必再回長安!”

麴智湛默然片刻,長長的嘆了口氣,“玉郎,父親知道你在長安受的委屈,我的身子如今大約還能撐幾年,便是有個萬一,你還有三年孝期,待你回到長安時年事已長,只要小心謹慎,何愁不能太平度日?”

麴崇裕眉毛一揚,聲音裏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鋒利,“太平度日?就如父親和伯父在長安那般,連妻孥侄甥都難以保全?”

麴智湛“騰”的站了起來,本來便白的臉孔頓時更白了三分,說了個“你……”便再也說不下去,臉色漸漸轉為灰暗。

麴崇裕脫口說出這句話,心裏就有些後悔,看見麴智湛的臉色,忙繞過案幾,扶著麴智湛坐了下來,“父親恕罪,兒子並無怨懟之心,若不是您和兩位伯父忍辱負重,麴氏便不會有今日。只是父親也當知道,伯父兄長他們如今在長安日子好過了許多,便是因為有咱們在這邊,若是有朝一日,咱們已無需留在西州,咱們麴家還有什麽指望?”

麴智湛的臉色慢慢的緩了過來,輕輕拍了拍麴崇裕的手背,“你說的這些父親也都想過,因此你這幾個月所作所為,我雖然不贊同,卻也由你去了。可世上之事原是不可強求。那位裴長史若是等閑之輩也就罷了,可這兩個月來,你看他哪一步不是謀定後動?偏偏使出來時又是堂堂正正,這般手段,總教我想起十幾年前,唐軍兵臨高昌城下的日夜,你那時還小,自然不知那種烈日照冰雪的氣勢……”

似乎是想起了當年情形,麴智湛的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重新開口,“玉郎,你胸中所學,勝於為父十倍,可為父好歹比你多活了幾十年,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裴長史如今的人望自不必說,這賦稅一改,咱們在西州所布之局更是已被破了大半!你莫非還看不清這局面?”

麴崇裕聲音微悶,“若不是父親對他言聽計從,原本還有轉圜的余地。”

麴智湛臉色又沉了下來,“此事你難道不知?聖上的戶稅之策早在永徽二年便已定下,柴都護當年要回長安,無心去管,你我又壓了這些年,如今裴長史提出要遵從聖意,咱們拿什麽攔著他?便是攔得了一時,他不會上書請旨?西州還有天山軍,裴長史本是衛官出身,又在西州跑了一個月,他敢那樣當眾燒書冊,自然會布下後手,咱們又真能攔得住他?莫說賦稅,他來西州後所提之策,哪一條能挑出毛病?我不言聽計從,又能如何?”

“玉郎,裴長史絕非池中之物,為父不願與他交惡,便是你,與其和他這般日日作對,最後鬧得不可開交,何不後退一步?就算日後回了長安,也好有個助力!你莫忘了,他的夫人與當今皇後頗有淵源!”

麴崇裕眉頭微皺,忍不住道,“父親只怕是高看他們了!裴守約若真有見識,何至於被貶到西州?皇後若真對庫狄氏有垂憐之心,她又為何不留在長安?他們如今自身難保,能不能回長安尚不可知,與他們交好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