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也,命也(第5/9頁)

雷督理點點頭:“去吧。”

張嘉田再沒看葉春好,自己顛顛地跑出去了。葉春好不便緊隨著他往外走,只得停下來,因見雷督理不住地打量著自己,便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怎麽了,要你這樣一個勁兒地瞧?”

雷督理答道:“你和他站在樓梯上,看著倒是很好看。”

葉春好聽了這話,不明所以:“好看?什麽好看?”

隨即,她品出了這話裏的酸味,當著林子楓的面,她臉色不變,只擡手輕輕一打雷督理的肩膀,做了個打情罵俏的活潑樣子:“我不好看,還是你好看!”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拔腿就走,且走且笑道:“我要出門去,可不和你胡鬧了。”

(三)

葉春好出門上了汽車,一只手狠狠摁著心口那裏,就覺著自己的心臟緊縮成了一只堅硬的小拳頭,不是傷心,也不是得了什麽心臟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應到了肉體上。

這毛病是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她說不清楚,或許就是由她和雷督理的那一場冷戰而起。她沒親人,丈夫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偏她和這丈夫還是自由戀愛結婚,她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他。越愛他,越關懷他,越把一顆真心給他,越受了他的制。他說翻臉就翻臉,說走就走,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連他的脾氣都沒摸清。

沒摸清,也摸不清。表面上,她是不怕他的,可私底下,她已經養成了對他察言觀色的習慣——她那個娘家雖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在太平時候,還是一團和氣的。她沒有家庭鬥爭的經驗,縱是有了那個經驗,也沒有那個習慣和精力。所以她只盼著雷督理不要鬧,如果一定要鬧,也不要大鬧。

她也真是怕了他了。

汽車開到了俱樂部後邊,她下車進了賬房。先前她做葉秘書的時候,這賬房裏的先生們就已經對她很是恭敬,如今她從葉秘書進化成了雷太太,先生們越發把她當成皇後那樣來對待。她犯不上對這些老狐狸耍威風,先前是怎樣的做派,如今還是怎樣。把這一個月的賬本子翻看了一遍,她看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但是只做不知。做事不能太絕、太清楚,這是她漸漸悟出的道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後離了賬房,她又去見了天津大洋公司駐京辦事處的經理,閑談了幾句。一邊談著,她一邊忽然生出一個感想:雷督理並不禁止她與男子接觸,也允許她在社會上活動奔走,自己若是當眾譴責雷督理封建的話,那是絕對不會有人同情的。

過了中午,她回了家。回家之後,也沒敢張羅著往張家去——愛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吧,她全聽雷督理的。

她犯不上為了個張嘉田,去往丈夫的槍口上撞。

涼涼快快地往一張躺椅上一躺,她喝茶望天,自覺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硬拳頭似的心臟慢慢松弛柔軟了,她心裏還存著許多件要緊的心事,愉快是不能夠了,但身體終究是舒服了些許。

舒服了沒有幾分鐘,她忽然一挺身坐起來,使喚小丫頭道:“把我的皮包拿過來。”

小丫頭立刻跑去取來了她的小皮包。她打開皮包向內摸了摸,摸到一把小鑰匙,又摸到了一只小藥瓶。把藥瓶拿出來瞧了又瞧,她看上面貼著標簽,標簽上印著英文,每個單詞都是長長的,讓她完全認不出。於是她攥著藥瓶跑上樓去,開始去查英文詞典。

她不是博學之士,查詞典查出了一頭的熱汗,正在數著頁碼翻來翻去之時,房門一開,卻是雷督理進來了。

雷督理是悄悄地走進來的,等她察覺到時,他已經緊挨著她站住了。目光從那個小藥瓶轉移到了她的臉上,他不說話,對她單只是看。而她倉皇地回了頭,先前松弛的心臟猛然又揪緊了,緊得讓她幾乎感到了疼痛。

“嚇我一跳!”她的語氣並不很驚,但臉上也沒來得及放出微笑。

雷督理伸手拿起那只小藥瓶,掂了掂,藥瓶是空的,沒什麽分量:“怎麽還學會搜查我的櫃子了?”

葉春好方才忘記了坐下,一直是在彎著腰翻書,這時便直起身來答道:“我不是搜查你的櫃子,我是去找你的印章來用,結果看到你那櫃子裏鎖著這麽一大盒藥瓶。”

雷督理笑了一下:“然後呢?”

葉春好對他是問心無愧的,所以不管他怎樣陰陽怪氣,她只是以著一貫的態度說話:“我平時也沒聽說你有什麽需要長期服藥的病,就拿了個空瓶子出來,想要查個究竟。”

“查明白了嗎?”

葉春好停頓了一下,臉上隱隱地泛出了一點紅色:“我沒覺得你有這方面的毛病,我一直覺得你很健康。”

雷督理將兩只手插進褲兜裏,微微俯身偏著臉,去看她的眼睛:“你真這麽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