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舊事

唐漠清醒的時候,雨已停了。屋子裏的紅燭已經燃盡,漫長的黑夜只剩下一點余韻,他睜開眼睛,卻看不清眼前坐著的人,只看到一個影影憧憧的模模糊糊的輪廓——一個女人的輪廓。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這一瞬間,他差點以為是他的母親又活了過來,坐在這裏看護著他,守了他一夜,只是同那些在夢中輾轉反側的小時候一樣,他生病,她就安靜地在他床邊坐著。在看琴譜,幫他順順被子,或者什麽也不做,只是安靜地守著他。

他的頭剛剛擡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充滿了擔憂、焦慮和疲憊的面孔,雖然一如夢中的熟悉,但無疑比他的母親年輕得多,也美麗得多。心在那一瞬間,深深沉了下去。

“你怎麽在這裏?”他聽見自己冷冷的聲音。他的聲音沒有一絲人情味,完全沒有因對方護理他而有所感激的意思,外人聽起來,簡直是在下逐客令。可是他的聲音有些虛弱,樣子看起來有些悲傷,所以唐悅只是微笑著道:“大哥餓了嗎?廚房裏有粥,我去端過來。”

說完,她就走了出去。屋子裏更安靜了,唐漠靠坐在床邊上,突然覺得有些寂寞,又有些罪惡感。他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說了傷人心的話……遲鈍如唐悅,大概也是會受傷的吧,況且她又是個看起來很堅強,實際上外強中幹,完全不會保護自己的傻瓜,就算被別人欺騙利用了,也還是個只會傻笑的蠢家夥。

這樣的孩子,居然是自己的妹妹啊,唐漠說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失望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他只是覺得這跟自己期望中的妹妹完全是兩副模樣。時間長了,就會覺得,她這樣,也挺好。重要的是,聽話。

唐悅已經走了進來,她一邊端著碗,一邊不時抽出手去摸摸耳朵,手指頭紅紅的。

唐漠冷笑,燙都不知道用布墊著,果然是個傻瓜。“過來!”

“大哥,剛才……剛才,爹他來過。”唐悅低著頭,輕聲道。

“這不關你的事。”唐漠聲音的溫度降到可以把人冰封的程度,手上勁兒更大,差點把唐悅的手背搓下一層皮。

唐悅立刻把手奪回來,縮到背後,“大哥你還在生病呢,不用替我擔心。”

唐漠看她一眼,哼了一聲,“是啊,我生病,怎麽就沒見你生過病,看來別人說的果然沒有錯。”

“別人說?”

“是啊,他們說你是木頭雕刻出來的,不會痛不會累不會哭不會笑,你不知道嗎?這幾年來看你這麽耐折騰,這麽能忍,怎麽可能是血肉之軀。”

唐悅目光中露出一絲憂郁之色,道:“別人不會明白,所以我不必說。”

唐漠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著站在他跟前的唐悅,道:“你不說,誰也不會明白。”

聽他這樣說,唐悅的眼神卻仍很茫然,唐漠似乎從中看出一點微薄的亮光,透明到幾乎能照出自己的影子。

“我忍耐,是因為我知道沒人會在乎,大哥,這種心情,你能了解嗎?我不生病,是因為我不能生病,沒有資格生病,你知道嗎?你生病的時候,會有人照顧你。你不高興的時候,會有人在意。我沒有,大哥,我什麽都沒有,如果連這點自覺都沒有,不是更加讓別人討厭嗎?”唐悅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一點克制得很好的悲傷。

唐漠冷笑起來,道:“別人不在意就算了,你要因為那些不在意你的人,而放棄自己的喜怒哀樂嗎,你就這點出息?”

唐悅頓了頓,道:“大哥,我已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我對別人不抱希望,自然就不會有失望,難道不對嗎?”

“你對別人都不抱希望,那你對你娘呢?你敢說你沒有希望嗎,還是你就靠著那點微薄的希望繼續留在這裏?或者你要像個傻瓜一樣,怎麽踹都踹不出去?”

唐漠的話很刻薄,唐悅卻沒有什麽反應,這五年來,唐漠所說的話,無一不刻薄,他就是這樣的人,總是用冷漠的態度,來掩飾自己的關心。唐家大哥,心底裏,是個很善良的男人。她並不是他親生的妹妹,他卻肯盡心盡力教導她武藝,甚至還試圖開導她,雖然方法上很成問題,但他的出發點卻無疑是為了她著想。

“大哥,不用說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該回去了。”唐悅勉強笑了笑,轉身要走。

“唐悅!你也是姓唐的,那試劍大會,你必須參加。”唐漠淡淡地道。一錘定音。唐憫尚且用的是商量的語氣,唐漠卻斬釘截鐵,無可置疑。

“是,大哥。”唐悅掩上門,看著外面天色已大亮,想了想,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剛走到那棵鳳眼菩提樹下,唐悅不由自主想起當年那人在樹上摘下一朵花來,丟給她的情景,便在樹下站住了。突然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唐悅擡起頭來,向不遠處望去。看清走來的男子,唐悅只覺得熱血一下湧上心頭,全身都幾乎忍不住要發起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