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十年懵懂百年心(第2/4頁)

他當日便離開了九華山,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沒錢的時候當過跑堂的,沒有地方住,在街上隨便找個屋檐過一夜的時候也有,挨過乞丐的欺負,被人嘲笑、惡罵,甚至毆打,他也不在意。

寒冬的一個夜晚,大雪紛飛,他在鳳陽城外的一座破廟裏借宿,在茅房附近,見到渾身長蛆、臭氣熏天的龍在天,整個人的外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又幹又瘦,像塊燒焦了的黑炭,要不是說話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東方棄肯定認不出他來。“三月殺”開始反噬了,一日比一日厲害,錐心刺骨。龍在天生不如死,然而虛弱到連自殺都辦不到。東方棄應他的請求送他上了路,之後深夜裏也不顧嚴寒,到後山找了個臨水的地方葬了他。

填上最後一抔土的時候,東方棄忍不住感嘆一代裊雄竟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最後連求死都不能。不由得想到自己,他呢,他又是為什麽而活著,他對於世事又有什麽好留戀的呢?

這一年裏,他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不管是友還是敵,都一去不復返,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卻無能為力,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什麽都做不了。生是什麽?死是什麽?他常常聽見風中傳來雲兒的說話聲,笑嘻嘻地喊他:“東方,東方……”眼前時常浮現雲兒睜著渾圓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時不時調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麽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去了一趟潮音塢碧玉湖,履行承諾把純鈞劍送回了聞人山莊。聞人和聽到噩耗,早就一病不起,看到純鈞劍的刹那,當著眾人的面老淚 ,然而一句話都沒有說。原來人縱然死了,有活著的人為他傷心、牽掛,似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至少證明還有人深深地愛著他。他想起雲兒曾玩笑似的說過:“東方,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事,你要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要求總不算過分吧?嘻嘻……”當時他因為打賭輸了,心不在焉地答應了。可是現在他決定履行這個承諾,盡管這個承諾讓他如此疼痛,度日如年。

坐船離開潮音塢的時候,他靈光一現,關於生與死,他想通了。生和死並非是對立的,它們本來就是同時存在的,死作為生的某部分永遠留存下來。死並未意味著生的終結,而是另外一個開始。雲兒的死讓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徹底終結,所謂的熱情、希望、快樂等等東西全部消亡殆盡,然而他不應該終日借酒消愁、自暴自棄,而是好好活著,把雲兒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並補回來。

東方棄最後還是去了天山,那是個可以讓人安安靜靜回憶的地方,以支撐他余下來的漫長的歲月。漫天風雪中他偶然救了一個快凍僵的男孩,名叫周一飛。周一飛對他十分崇拜,爭著吵著要拜他為師,死乞白賴跟著他。東方棄見他骨骼清奇,資質不凡,左右無事,便收了他做第一個徒弟,過起清心寡欲、教徒授武、不問紅塵俗事的生活。數百年以後,東方棄的徒子徒孫遍布天下,他開創的“雲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門派,隱隱與中原武林分庭抗禮,不相伯仲。

“東方棄”這個名字從此成了和“聞人客”一樣流傳後世的武林傳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歲,當真把雲兒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並補了回來。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著床頭的木櫃。周一飛對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從裏面拿出一個三寸見方、造型古樸的小木盒。東方棄低聲說了句“燒了吧”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不過木盒卻沒有燒成,雲天派的諸多門人認為東方棄珍而藏之的定是絕世武功秘籍,都阻止周一飛將它毀掉。待到打開一看,裏面不過是一封平常之極的信,三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上面寫滿蠅頭小楷,字跡清秀,紙張泛黃,內容很平常,說的都是宮中的一些人和事,並不顯得多麽肉麻多情。邊角因為多次翻閱的緣故,卷了起來。眾人看完後,均說:“沒想到師祖一生清心寡欲、與世無爭,原來竟是這般癡情。”周一飛嘆氣想:奈何師父偏偏喜歡上一個宮裏的女人,也難怪他最後落得遠走天山、黯然神傷的結果。

某一年東方棄因為侯玉的邀請參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論劍大會,路經臨安城,當年的落花別院還在,只是荒草連天,屋宇傾頹,到處都是飛禽走獸的蹤跡,早已不復當年花紅柳綠的景象。他看著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幾乎褪成淺灰色的道袍,一雙布鞋,鬢邊的頭發已變成了灰白色,臉上的皺紋無論怎麽掩飾都遮蓋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凈是滄桑。數十年的歲月早已把他洗禮得塵滿面,鬢如霜。而雲兒的音容笑貌又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永遠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刹那,芳華正茂,青春永駐,並且隨著記憶的沉澱越來越芳香,令人沉醉。活著的所有人都蒼老了容顏,只有雲兒永遠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