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第3/7頁)

諸多的禮遇似乎可以沖淡彼此間的尷尬氣氛,她心裏安定下來,抿唇頷首,“多謝官家,我一向在民間,宮中規矩懂得不甚多,實在怕失了禮數。”

身在民間,血液中卻有天生的高貴與持重,這是一般人不能比擬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後,“我瞧阿姊進退有度,毫無不妥。”

郭太後道:“她自己審慎,也是好的,回頭派兩位尚宮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說,一面握了她的手撫摩,“你爹爹替你請了先生麽?是何方名士?”

秾華略頓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學問卻很好。當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學,便留下做了西席。”

太後點了點頭,“你爹爹過世了,讓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還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後就在宮裏住下。請官家多留意,日後尋門良配風風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兒,總要有個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於受人欺負。”言罷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兒今年十六了罷?你爹爹孝期也滿三年了,宮外有沒有如意的人?女大當嫁,沒什麽可害臊的。說出來著人去查一查,瞧瞧門戶怎麽樣。若過得去,定下也無不可。”

果真和她設想的分毫不差,認過了親就該談論婚事了。但是說起那個如意的人,她心裏不免淒愴。她在幼小時曾有個極其要好的玩伴,他叫雲觀,是北鉞憫帝的嫡子。當今天下三分,北有鉞,西有烏戎,綏國的國力一度最為強盛,西北兩國迫於壓力,不得不將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質子不用嫡長,崇帝是個刁鉆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儲君長於他國,十幾年下來早就沒了鬥志,屆時再回朝繼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來。雲觀就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

彼時兩家府邸離得很近,一雙小兒女來往頻繁,吟詩和曲,投壺打馬。雲觀於她來說,囊括了她對所有美好最質樸的向往。那個瘦長的身影,填塞滿了她整個的少女時期。

雲觀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雲端上的人。他有大鉞最高貴的血統,母家一門顯貴,世無其二。她還記得他倚在樹下為她簪花的笑臉,他說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來綏國求親,他要迎她入宮,讓她做他的皇後。

可是誰也沒料到,他回鉞的第二年就慘死在禁庭,據說面目模糊,身首異處。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說他的死其實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謀奪嫡。憫帝有二子,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樣,登上皇位順理成章。她痛失所愛,可惜鞭長莫及。好在她是個有耐心有運氣的人,終讓她等到這一天,使把力,也許就能為他報仇了。

鉞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鉞,如今強盛不容小覷。所以綏國要聯姻,要送一個有封號的公主過去,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沒有必要再保持得體的微笑,他們接她進宮,之前一定早就查探過了,若不是有她和雲觀那一層,太後未必會認她。至於高斐力排眾議,也不過是為這不甚可靠的親情加重砝碼罷了。言官為什麽要反對?憑空變出個公主來,送到敵國以維系兩國關系,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她低了頭,微別過臉,“孃孃別問了,我是個沒有福氣的人。”

郭太後和高斐對看了一眼,和煦道:“怎麽會呢!你回到孃孃身邊,又有官家為你做主,還要怎樣的福氣?你有心事不妨和孃孃說,咱們至親骨肉,大可不必避諱。”

她依舊搖頭,“今天是好日子,女兒不想掃孃孃和官家的興。來日方長,有了機會再說也不遲。”

太後哦了聲,“也是,忙了一早上,該當歇一歇了。”轉頭吩咐內侍,“叫孫娘子來,領長公主去宴春閣。”又對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頓下來。公主的冊禮要略作準備,一切等加了封再議罷!”

殿外有位貼花鈿、點面靨的宮妝麗人過來引路,秾華向太後及官家道了萬福,便跟著出了慈福宮。

宴春閣在宮掖一角,閣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孫娘子帶她過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飛華亭,長公主閑來無事,去亭中觀魚是個好消遣。”

她含笑應了,孫娘子差人擡熏爐進來,熏罷了殿,客套兩句便辭出去了。

日頭漸高,站在檐下看鸝鳥在柳枝間穿梭,立久了有些暈眩。她踅身回殿內,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盤算起來——今天入夜太後應當會來,借著母女間敘舊親近,必定有一番話要講。其實她不耐煩這樣的牽扯,早就遺忘的東西失而復得,並不值得歡欣雀躍。她擡臂遮住眉眼,指間盤弄一塊玦,玦口壓著掌心,嵌進肉裏去也渾然不覺。心裏只余下無邊的空洞,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