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做親

進竹香館,見她坐在樓上的花窗下,燈台沒有扣上罩子,就那麽臨窗放著,風吹過來,燭火像一塊疾速抖動的帛,發出噗噗的聲響。

她臉上尤有淚痕,呆滯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調開了視線。

頌銀在她邊上坐下,卷著帕子給她擦拭,“我求了阿瑪,讓他葬進咱們家祖墳,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讓玉又狠狠哭起來,“這樣好,也算我們家的人。將來我不進妃園,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緊緊握了一把,“他會認下,是我始料未及,我們原想讓譚瑞出面的。”

讓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譚瑞不過是個不得寵的老太監,先帝在時就因為陸潤的緣故打過他的板子。雖然沒貶他,但是一個掌印,當著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麽?陸潤是見你們頹勢了,不得不站出來。我知道他的心,容實也好,王爺們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幹,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頌銀沒有想得太深,她和陸潤的確是不顯山露水的君子之交,說深未必太深,然而說淺,也絕對不淺。

她悵惘嘆息:“他是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對,只為你一個。”讓玉急切更正,從懷裏掏出個小包兒放在她面前,“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來的。”

頌銀解開帕子,裏面是一封去了卷軸的聖旨,背繡金絲行龍,明黃的緞子在燈火下亮得耀眼。她訝然,“他把遺詔留給你了?”

讓玉木著臉,啞聲道:“我只是代他轉交,他囑咐過,如果今夜大內有異變,把這個送給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都是為了你。”

頌銀有些難以置信,打開看,上有先帝親筆及璽印。語句不繁復,簡短地寫著著令大阿哥繼皇帝位,內閣元老輔佐幼主,為顧命大臣。

她垮下雙肩,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讓玉在燈前坐定,緩聲道:“我剛才看見他的屍首,不知為什麽有些怕,其實我和他從來不熟悉,我們有牽扯,也是因為你。他照應我,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連同榻而眠的時候,他眼裏看見的也是你。你以為一個人為什麽那麽輕易就捐軀?若不是為大義,就是為大愛。他愛你,可你從來不自知,把他逼到這個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頌銀愕然愣在那裏,一瞬間仿佛墜進地獄,業火焚燒她,轉眼把她燒成了灰燼。

她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這麽深的牽扯。她一直把他當成朋友,交情不甚濃烈,但醇厚雋永。

她以為他最後的不舍是因為讓玉,原來不是。她居然從未看透過他的心,是自己太遲鈍了,還是他隱藏得太深?現在讓玉說了這番話,對她來說是懲罰。她欠了一個人那麽多,竟還兩袖清風地活著。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幫助她。結果他真的說到做到了,以這麽悲壯的方式。

她坐在那裏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抖開那道遺詔,放在火上點燃了。

絲帛遇火,很快燃燒起來,扭曲收縮,變成一堆焦炭。她低頭看著,直到最後一絲火光泯滅,方顫聲道:“我現在做什麽,都彌補不了這個遺憾。如果有下輩子,你先遇見他,好好對待他……我這會兒覺得太虧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讓玉搖搖頭,“你不欠我什麽,感情這種事兒願打願挨。我就是覺得他可憐,背著你八面玲瓏,見了你他就成啞巴了,什麽話都不敢說出口。”

她越描繪,頌銀的心裏就越愧疚,情債是額外的一項附加,把她壓得喘不上氣來。她常記得他在廊廡上掖手而立的樣子,唇角含笑,眼裏點點春光,永遠很安靜,永遠無法讓人忽視的存在。

可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這一輩子是出冗長的悲劇,這樣如珠如玉的人誤入塵寰,也許結局早就已經注定了。

她沉默下來,人也覺得憊懶。往南眺望,不知現在事情進展得怎麽樣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站起來,垂手道:“要是順利,我想法子讓你出宮。你還年輕,別在這裏蹉跎了。額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興壞了。”

讓玉盯著燭火發呆,沒有看她,也沒有答應她。她走下樓,吩咐宮女看顧好她,自己還有很多事兒要辦,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穩、年號未定,加上先帝臨終前早有遺詔,他們兄弟鬥了小半輩子,最後以這樣的形式告終,他終究沒能贏過他。

因為陸潤一個人總攬了罪責的緣故,皇帝那些密謀沒能被揭發,宗室及重臣們商議下來,對外宣稱皇帝自動禪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遜帝還爵,退居豫親王府,沒有圈禁,但兩黃旗旗務收回,等於繳了他的兵權,他想東山再起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