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鉆灶

從大宮門上進去,他底下的侍衛班領徐則秋迎上來,待到無人時低聲道:“爺命我打聽的事我打聽著了,戈爾泰大小是個侍衛統領,面上瞧著挺像那麽回事,誰知一條棉褲穿了六冬,省下的銀子全填窟窿了。原來他有個爛賭的毛病,上回他老娘下葬,棺材臨要出門,債主上門堵著,逼他還錢。好好的大員,怎麽弄得這樣兒?那些人還說要上京告禦狀,捅到萬歲爺跟前他就完了。卑職記得您和他是同年?”

他點了點頭,“是一科裏的。你打聽清楚沒有,欠了多少?”

則秋道:“雜七雜八的加起來,統共一萬五千余兩。”

他哼笑了聲,“人真是缺不得半點兒,一文錢逼死英雄漢。”

“也不是。”則秋左右瞧了眼道,“裏頭有八千兩印子錢,今兒一兩,明兒三兩,後兒就是五兩,就那麽利滾利,進去了一輩子出不來。您要拉他,眼下正是時候,可究竟是填錢還是怎麽的,得您拿主意。”

他低頭思量了下,“用不著給他還錢,做得太顯眼了,皇上又不是傻子。除去那八千兩印子錢,還剩七千兩,年底的養廉銀子都不止這些。在這兒做官清湯寡水,不及北京一半兒,要不每年的冰敬炭敬也夠他消受的了。這麽著,你打著聖駕避暑,肅清風氣的旗號,帶兵把那個做局的鋪子端了。戈爾泰是聰明人,救人不能治標不治本,只要破了那個局,喘上一口氣,他就有能耐翻身。”

則秋應個嗻,“那今兒入夜我就帶人去辦,收拾幹凈了也不耽擱咱們行程。”

他點了點頭,“別走漏風聲,那些黑戶機靈著呢,消息一露人就全跑了。”

雖然已經到了這樣無可轉圜的地步了,也不能光著屁股挨揍。他在官場上歷練了這麽多年,獨拳打虎艱難。皇帝只要上承德來,每年都會在這裏消磨半數時間。整個行宮的警蹕,戈爾泰是最直接的執行者,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就算宮裏有禦前侍衛隨扈,但就數量上來說,行宮的侍衛要龐大得多。所以和他拉好關系總不會錯,緊要關頭也是個自衛的手段。

有時候感到無奈,情敵是皇帝,如果沒有一顆謀反的心,這輩子就得在人家指縫間生存。容家和他的積怨也不完全是因為頌銀,好在容大學士人緣好,手段高,內閣那幫文武大臣基本和他是統一戰線的。一位非但無過,還因編書有功的重臣,皇帝要處置他,得預估在朝中會激起什麽巨浪來。爺兩個,一個管著上書房、回學館、子學館;一個是侍衛頭兒,掌門禁、鑾儀、扈從,和錢糧鹽務不沾邊,想拿那些大帽子壓他們都不能。不過皇帝嘛,和誰不對付,到最後終會除之而後快的。

他背著手仰臉看天,暮色沉沉,將要黑了。

忽然看見一個藍翎侍衛從遠處匆匆而來,邊走邊叫:“容大人,我得了個好玩意兒。”

容實頓足觀望,他懷裏兜著什麽,連縱帶跳到了他跟前。小心翼翼解開衣襟讓她看,裏面露出個小腦袋來,嬌脆的一聲叫,像貓一樣。他吃了一驚,“豹崽子?”

木蘭圍場上有一定數量的金錢豹,可隆冬產仔的不多。他解下大氅把它包了起來,問從哪裏來的,“這麽點兒,不知滿月沒有。沒滿月的小豹子怕養不活,還回去吧,叫它媽奶著。”

侍衛有些為難,“是兩個小太監上圍場打枯草撿回來的,不知有窩沒有。再說小豹子沾了人氣兒,怕母豹子不認它了,還回去免不得被咬死,還是留下吧!”

他低頭撫撫那小腦袋瓜子,緊緊包裹起來,“得給它找個奶媽,上馬房牽只母羊來。”

侍衛領命去辦了,別瞧都是大男人,養這些小動物真挺用心的。他懷抱嬰兒似的把小豹子抱回值房,給它做了個窩,怕它冷,讓人生了一盆火暖著它。那豹子實在太小了,在棉褥裏瑟瑟發抖,一聲接著一聲叫喚,他也不嫌煩,蹲在跟前仔細端詳。

門外有人回稟,說:“京城來人了,求見容大人。”

他手上一頓,卻沒有站起身,隨口讓進,給小豹子掖了掖被角。

門上傳來腳步聲,到他身後,停在那裏,半晌沒有說話。他皺了皺眉,“帶口諭了?”

那人還是不言聲,他撲撲手起身,回過頭道:“打發個啞巴來?難不成有密旨?”

面前這人公子哥兒打扮,頭上戴暖帽,脖子上狐狸圍脖遮住了半張臉。一身絳色馬褂,底下一雙厚底馬靴,站直了比他矮點兒,不知是哪路人馬,見了他連個千兒都不打。

他叉腰看了又看,這人終於擡起頭,一雙明亮如星子的眼睛,直直照進他心裏。他猛地一震,“媳婦兒?”

這一聲叫得自己寒毛直豎,可是他知道沒有認錯人。頌銀的眼睛貓兒似的,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他不信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能像她一樣。如果是她,他再也不叫她妹妹了,她就是他的親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