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思(第4/9頁)

心裏裝著深情,日子卻歸於平靜。有時候會突然一陣心慌,手上正忙什麽事,乍然聽見腳步聲,總忍不住回頭。以為他來了,其實沒有。已經習慣他硬往上湊了,現在漸漸少了,漸漸沒有了,說不出的失落和失望。

她的寂寞不動聲色,差事照樣辦,井井有條紋絲不亂,亂在心裏,別人看不見。阿瑪已經不要她上夜了,因為上次出過豫親王留宿的事,他能來一回,就能來第二回。

說起那個豫親王,頌銀對他的評價只有幾個大字——真不是東西!他這麽缺德,得不到的不說毀了,就讓你壞了名聲,如果容家不要她,她再不肯嫁給他,那就真要當老姑娘了。唯一的出路大概只有嫁外埠,比方科爾沁啊、察哈爾啊,那裏的爺們兒糙,不像關內眼裏不揉沙。女人婚前出了點什麽紕漏或是嫁過人,人家基本不放在心上。

相思苦啊,就像害了病,常常幹什麽都有氣無力。她知道他在忙,郭貴人臨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好多地方要部署。那麽些侍衛,雖然三殿之後換上了正黃旗和正白旗的人,但誰又能吃得準人家心裏所思所想。他必須挑親信出來,這個門那個門,一道一道就像多重的鎖,鎖上就能保證有來無回。她掰著指頭算,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她這裏要辦的事也都齊了,內務府必須挑選穩婆、乳母、保姆。鳳子龍孫們都有定例,也是人員龐雜,必須逐個審查,以保萬無一失。又因為臨近年尾了,節下要張羅的事兒也多,光是辭歲的一場大宴就夠她忙的了。這幾天是不得閑了,到了下值的時候,或是夜深人靜了,想起來一陣兒,掏心掏肺的恨不得立刻見到他,狠狠抱上一抱。

天漸暗,積雪成叢,下值後還得上冰窖胡同看看棺槨打造的進程。其實拼起來不費什麽事,麻煩的是雕花和上漆,全靠工夫硬耗。

為皇帝做棺這種事兒秘密進行,那溜圍房的窗戶都得加固,桃花紙內蒙麻布,防著有人捅窗戶紙。一盞小小的羊角燈引她進後院,那些匠作處的太監見她進門都打千兒,管事的帶她瞧,說:“上用五棺二槨,五棺完成了一多半。就是外頭一個大槨費時候,光用漆就是二十斤。眼下只剩一口內棺,照著小總管的吩咐日夜趕制,不出五日就能全做完……您來瞧瞧這彩畫和雕工,棺身上繪八仙、引魂人,材頭上刻團壽,還有什麽不到的地方,聽您的示下。”

頌銀舉燈仔細看,裏外材料全是上等楠木,木紋中的金絲在燭火裏閃耀出細密瑰麗的光澤。拿手一敲,沉悶的篤篤聲,仿佛浸在水中似的,激不起回音來。她點了點頭,“上用的含糊不得,沒旁的,審慎用心,就成了。回頭大總管再來瞧,我這裏覺得都好,不知他怎麽看。這漆要晾多少天?”

管事的說:“要能擱到當院放風,四五天上一遍漆。要是悶在屋裏頭,天兒冷,七八十來天,也沒準兒。”

要上八十一道漆,算一算,那得耗時多久?她說:“擡到院兒裏去吧,著人看著,不許人進冰窖,違令的抓起來。”

管事的應了個嗻,她略逗留一會兒就離開了,景山和補兒胡同一南一北,得跑上好半天。

夜深了,她歪在轎圍子上打盹,夏天還能偷溜進慈寧宮花園睡個午覺呢,冬天不能了,一到天黑她就犯困。閉著眼睛隨轎子搖晃,聽轎夫的鞋子踩在積雪上吱嘎作響。正是昏昏欲睡,不知怎麽停下了,直覺應該沒那麽快的。打簾往外看,這裏不是家門前,怎麽半道上停下了?難道是路壞了不好走了?

她問:“怎麽了?”

轎夫叫了聲二姑娘,吞吞吐吐的,轎子既不走,也不下肩,想是被擋了道。

她掫起氈子瞧,對面一頂精美的八人擡大轎攔腰橫跨胡同,把原本不寬的去路堵了個嚴實。她心裏一蹦,暗說大夜裏的,別再出什麽事兒。惹不起躲得起,把氈子放了下來,吩咐轎夫繞道。

那邊慢悠悠傳出個嗓音來,不怒自威,“你敢。”

她早就料到是他,他出了聲,也不感到驚訝。只是找上門來了不得不應付。要問她的心裏話,就他以前的所作所為,但凡她有能耐,早打他個腸穿肚爛了。可這是位碰不得的主兒,暫且不能得罪,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鹿死誰手。

她只得讓轎夫停轎,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轎外了,金冠玉帶,及地的青狐大氅把那身量拉得愈發長了,站在那裏像尊佛,眼裏一輪沉沉的光暈包羅萬象。

頌銀上前蹲了一安,他竟從那卻步一福裏窺出了不滿,“現如今不在我旗下了,見了我不打招呼就要走?我好歹是你的舊主子,莫說你,就連你阿瑪也不敢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