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朝堂宮中,似乎一切都極平順。

上元燈節那句話,始終盤旋在我腦中,狄仁傑位高權重,來俊臣就是再有些手段也難扳倒,何況是以謀反的罪名?不過,我深知這些於我無關,即便我再敬佩狄仁傑的清正廉潔,卻無力做任何事,而他,自保尚難,又能做什麽?

數日前一場天狗食月,幾位舅舅都試圖將災難引向太子,卻被狄仁傑幾句話化解,皇上大赦天下,改天授為如意。如意如意,若真能如意才好。

我見窗外日頭正盛,懶得走動,就在書桌邊撥弄著那未亮的荷花燈。撥弄的累了,便提筆練字,一待竟就是半日,直到婉兒悄然走到身後時,才放了筆回頭看她。

她笑看我,伸手端起桌上半涼的茶,道:“先恭喜你,又長了一歲。”

我,道:“日子過得快,轉眼你都從洛陽回來了。”自龍門山上香後,婉兒就留在了洛陽,待奉先寺的大盧舍那像完成才返回長安。我昨日便聽人說她進了宮,想她必然要和皇上談幾日政事,沒想到今日就來混茶喝了。

她拿起桌上寫滿的紙,細看了看,道:“這字與他有七分形似了,還是換個拓本練吧。”她話說的隱晦,我卻聽出告誡的味道,默了片刻點頭,道:“好。”其實不過隨手練字,不知不覺就以那本書為帖了。

她放下茶杯,道:“起先還覺得你謹慎,今日看來,先前兩年在宮裏學的竟都丟了七八分。”我將那張揉成團,仍在一邊,尷尬道:“知道了,我明日就去找個拓本重新練。”她曲指扣了扣桌子,忽然道:“這四月來他雖在宮內,卻並不隨意走動,你尚未見過他吧?”

我頷首,道:“宮外住的兩個月見過一次,回宮後就再沒見過。”

自天寒地凍,到春暖花開,雖同在大明宮內卻從未見過一次。除卻偶爾能聽下人說起,倒像是不相幹的兩個人。我本是練字為靜心,被婉兒一問又心裏微酸,端起她喝剩下的半杯茶,怔忡地不知腦中在想什麽。

婉兒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輕聲道:“你還是不了解你的皇姑祖母,她將那些皇孫們留在宮中,不過是為了禁足禁言,只有如此才能讓人漸忘了李氏皇族,只記得天子姓武,”她輕嘆了一聲,眼中竟有些看不透的蒼涼,“如果李家人太過優秀,只會讓那些舊臣看到希望,徒惹殺身之禍罷了。”她說完,竟也失了神。

我細想她此話,卻是周身發冷,漸明白了些,也越發覺得可怕。

過了會兒,婉兒才回了神,道:“不過,從這宮中四月來看,他是個聰明人。入了大明宮卻懂得深居宮中,避開人前也自然不會被人尋到錯處。”

我點點頭,出聲喚宜平添茶,又陪她說了些奉先寺的事。

待婉兒走後,我一遍遍想她說的話,再也靜不下心,索性吩咐宜平陪我閑走禦花園。

今日天色奇好,湛藍清澈,一路盡是大片的瓊花,葉茂花繁。這瓊花亦是舅舅武承嗣自廣陵移栽,曾傳聞前朝隋煬帝也移栽過,卻是根爛花枯,如今這瓊花在大明宮中生的極好,皇上也因此甚為歡喜,不止一次贊頌過,且還邀名臣同賞。

我蹲下身,頓時濃香撲鼻,正要回頭吩咐宜平采些花瓣回去,就聽見身後忽然一個聲音道:“你怎麽賞個花也像做賊似的?”我回頭看,竟是數月未見的幾位郡王,對我說話的正是李隆基。

李隆基盯著我,繼續道,“你若喜歡就摘下來,周國公栽了半個園子,不會計較這一朵兩朵的。”不過半年多沒見,他身形已高出不少,我直起身才發現,他竟能平視我了。

我行了個禮,起身道:“幾位王爺好興致,竟也來此賞花。”說完,才擡頭去看李隆基身後的人,李成器只微微笑著,點了下頭,李成義卻笑眯眯看著我,接著道:“多虧了周國公移栽的瓊花,皇祖母恩賞我們幾個來透透氣。”

他話說的暢快,這其中的味道,我又怎會聽不出?

我刻意笑道:“瓊花芍藥,都是世間絕品,幾位王爺既然得了空就好好走走。”李隆基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掐下我身前那朵花,道:“我們有的是空閑。”

他的話比他二哥又露骨了三分,我見他們身後隨著不少太監,怕落入有心人耳中反倒是麻煩,忙賠笑道:“王爺若有的是空閑,就陪我挑挑花,我正想著拿回宮泡茶喝呢。”李隆基不解看我,道:“此話也能泡水?”

我點頭,微笑道:“自然能,瓊花的花果,枝葉均可入藥,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喝。”因皇姑祖母這兩月都在誇贊此花,我便多翻了翻書,免得陪話時不曉得說什麽,豈料竟是此時用上了。

李隆基聽這話,漂亮的眸子微眯起,看我道:“今日這臉倒看著幹凈,酒刺也沒了,怎麽還要清熱解毒?”我愕然看他,道:“小王爺怎麽知道酒刺?”都事隔大半年了,他竟還記得初見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