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梅壽司夫婦

圓乘寺大夫或許是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才在東京平民居住區的K診所工作。至於是何理由,他的朋友們也不太清楚。

圓乘寺大夫今年三十八歲,是外科醫生,擁有醫學博士學位,但他從來不擺醫學權威的架子。看他在大河岸邊信步而行的樣子,倒讓人覺得他是個短工,或是個舊書店的店主。

他的裝束打扮也完全不像個大夫,他穿著西服,系著領帶,戴一副知識分子趣味的眼鏡,一副很有自信的樣子,手裏還拿著個黑皮包,和所謂的醫者風範有點對不上號。他還常常穿著前面開口的毛衣和經歷了十多年風雨的舊西服,光線強烈時,還會戴上前面已經變形的鴨舌帽。

這位圓乘寺大夫,在大學附屬醫院幹到三十七歲,晉升到講師,也是診療病患的台柱子,不知他是怎麽想的,去年突然從附屬醫院辭職,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

圓乘寺大夫的觀點是,如果要做一個自由職業者,那就要從國立或公立的醫院辭職,自己開醫院當醫生。

然而,圓乘寺大夫從大學附屬醫院辭職後,並沒有自己開醫院,而是閑居了半年多。今年年初,在一家私人經營的醫院而且是分院的K診所就職了。

圓乘寺大夫怎麽沒當自由職業者呢?他為何辭掉大學講師這份體面工作,而去不怎麽景氣的醫院當醫生呢?他本人對事情的原因三緘其口,始終沉默,任憑周圍人隨意猜測。

按常理來說,最大的可能是他厭倦了大學附屬醫院那種非常復雜的人際關系。

大學的醫學部到底什麽樣呢?說起來,那是知識分子雲集的地方,人員素質較高。但深入內部一看,卻與想象中的情形截然不同。裏面的人或擺空架子,或諂媚,或互相中傷、互不服氣、互相傾軋。各種弊病糾纏在一起,讓人感到很煩悶。

這一點並不僅限於醫學界,人類社會到處都有這樣的現象。醫學界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內部麻煩重重,爭鬥激烈。

按圓乘寺大夫的性格,他喜歡做任何事情都直來直去,討厭裝模作樣,對充滿矯飾的大學內幕已經厭煩了。

此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主管他的教授很貪婪,他不願意再追隨其後了。

宮倉教授曾是圓乘寺大夫的主管教授,他在表面上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對學生也用敬語,實際上卻是個糟糕的獨斷專行者,是那種表裏不一、口蜜腹劍的家夥。

在T大學的教授中,這種類型的人有很多,宮倉教授最為典型,表面上彬彬有禮,實際上陰險狡猾。

這位教授特別關注圓乘寺大夫自行做了十年的體液循環研究。無論是在學會上宣讀科研成果,還是在雜志上發表學術論文,都要在圓乘寺大夫發表的相關文章上,先行署上自己的姓名,好像他自己主導了這項研究。

大多數醫學部的教授們,常在下屬人員所寫的論文上,厚顏無恥地先署上自己的名字。

醫學部的工作人員,如果能夠分辨出誰是實際做出成就的人,那還不錯。而從整個學會的慣例來說,只承認研究論文的第一作者,文獻的索引上也只登第一作者的名字。這樣,真正的研究者就被隱姓埋名,永無出頭之日。換句話說,成果和名譽全被教授吞噬了。

圓乘寺大夫的研究成果不錯,這就使他有了一種很微妙的境遇。有人特意地盯著他,有人背後嫉妒他,而從整個醫學部收益的立場上來說,他個人的業績並不太好。

可以說,這也是他不願意再幹下去的另一個理由。

假如他離開大學醫學部,去哪個國立或公立的大醫院工作。因為他是獨自從事研究,就無需在相關文章上,把無關教授的名字冠於自己的名字之前了。

圓乘寺大夫是在大學當過講師的大夫,只要他願意做,完全可以找到主任醫師的職位。

然而,圓乘寺大夫是在無所事事地賦閑了半年之後,憑一時高興勁兒,在平民居住區這個極小的診所裏幹了起來。

圓乘寺大夫曾笑著向朋友吐露心跡:“我就願意悠閑地,不受他人打擾地看看病,吟吟詩!”這並不能說他是在開玩笑。

其實,他在從醫的學生時代就喜歡鉆研俳句,同學們送他一個不雅的外號“圓乘寺雜魚”,他現在已成為有名的俳句雜志《N》的最有力合作者。

他來到平民居住區診所工作後,一直戴著他歷經十幾年風雨的米黃色鴨舌帽,常常於午休時分,在隅田川畔的長椅上坐下來,開始吟詩。看上去很像那麽回事。當下圓乘寺大夫所處的環境,完全不同於人際關系糟糕的大學醫學部,那裏有著一種淡雅的情趣。

盡管如此,他所謂的“就想悠閑地寫寫俳句”而辭職另謀“高就”之談,依然缺少可信的說服力。